虽是校车，里面坐的近六成都是家长，有的像是举家前来旅游，所以车内的空气并不寂寞——至少可以在同一家人的嘴间流动。天气本已是让人没有停止流汗的空闲，偏偏人的嘴又是那么勤快，舍不得休息片刻，所以大家都弄得口干舌燥，身心备受煎熬，大嚷着要司机开空调。司机说已经开到了最低温度，大家不相信，问为什么还这么热，司机说你们人多，空调忙不过来。有人开始骂这是破车，司机爱岗敬业、护犊子心切，说破车你别坐。　　学安夹在人群中间，像钻石镶在戒指上那样稳当，任凭车厢怎样摇晃，绝没有倒下去的可能，只是见父亲流汗不止，于心不忍，幸好旁边的一位女生让座。学安心存感激，觉得虽不必以身相娶——当然，如果她的五官再端正一点，娶她也未尝不可——但现在总有寒暄几句的义务，于是决定以一个微笑开头。不料那女孩正低头擦汗，学安一人笑得尴尬，待这笑接近尾声时，那女孩抬起头来，学安面部肌肉不够发达，不能瞬间收起笑容，只好将笑延续下去，这时日无多的笑僵硬得像死人的身体，将学安的脸装饰得像是患了面瘫。那女孩见到学安这笑，竟也能产生误解，从耳后根红到脖子，倒添了几分生气。学安忙拿话来缓解尴尬：“你也是这个学校的新生吗？”说完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多余得近乎可笑，那女孩“嗯”了一声，将学安的话原物退回：“你也是这个学校的新生吗？”学安没想到女孩这样通情达理，给出肯定的回答后，又接着问道：“你家是哪里的？”那女孩答：“庐州——”又还了一句——“你家是哪里的？”学安疑心她前生是鹦鹉，专学别人说话，转念一想，这也证明她是涉世未深的单纯女孩，也许还可以做个朋友，便提高了兴致，嗓音也高了八度：“我也是庐州的，咱俩可是老乡呢！哈哈哈……”这几声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笑规则得像是经过了机器加工。那女孩像见到了外星人一样睁大眼睛：“哎呀，太好了，终于见到老乡了！”语气里像是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老乡，惹得周围五六个男生都想过去和她叙老乡之情。　　学安和这个刚认识的老乡逐渐熟络，意识都集中在嘴巴上，渐渐忘记了天气的热，忘记了时间的难熬。汽车的脚像是惧怕地表的高温，在柏油马路上疾驰着，两排还未成年的行道树飞也似的后退，晃得人头晕目眩。窗外是一片刚拆迁过的废墟，远处已崛起了一座座摩天大厦。不知不觉间，车已经到了学校，司机打开门，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气，时不时吐一下舌头，仿佛这么远的路不是四个车轮滚完的，而是他的双腿跑完的。被压实的车厢里面急速蠕动起来，像虫蛹变成蝴蝶前所做的挣扎，无奈车里面蛹太多，车门太小，有憋不住的蛹直接从窗口跳下，仿佛这车厢是个炼狱，多等一秒就要忍受万箭穿心的痛苦。学安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夹带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