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六月八日的傍晚,高考刚刚结束。老天像是在展示变脸的绝技,几分钟前还是晴空万里,刹那间却已乌云密布、天雷滚滚,接着便是狂风四起、大雨倾盆。人们都说这是老天在哭,因为本县唯一一根北大苗子在走出考场后被车撞死了。张学安刚从考场回到宿舍,坐在阳台上静静地发呆,他想如果死的是自己,老天断不会这样伤心,没准会是难得的好天,现在能这样正确认识自己的人真是不多了。 今年的中国命途多舛犹如王勃,一月份刚下过一场大雪,弄得学校连寒假考试都取消了,这也许是这场灾难带来的唯一好处——当然,对于那些准备拿奖状回家光宗耀祖的人就另说了。五月份又发生了罕见的大地震,在为这场全国人民都为之悲痛的灾难进行默哀时,学安居然睡过头了,自此学习成绩便扶摇直下,也许这就是天意。好在不久就会否极泰来,八月八号北京奥运会就要开幕了,这可是全国人民期盼已久的大事。学安觉得应该等到奥运会闭幕后再公布高考成绩——最起码要让那些准备跳楼的落第学子安安心心地看完比赛,好含笑九泉。他有这样的想法并非出于私心,因为就算考得不好,自己也断不会做这样的自由落体运动。“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但凡名留青史的伟人,有几个能够一帆风顺走完一生?苦难未尝不是老天在考验自己。况且现在结果未定,不必妄自菲薄,到时候“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未可知。 张学安的家在两座大山之间,那两座山恰好合成摇篮的形状,村子由此得名——摇篮村。□□时,这村的名字被当作四旧破除。村里会识字的长者人老心不老,引领风气之先,积极推动改名工作。经过商议,大家觉得村子的名字要能突出一个地方的特色,虽然“摇篮”也很有特色,但是未免太过小气,只有小孩才会待在摇篮里。几百年里,这个村没出过啥能人,就跟这名字有很大的关系,整天躺在婴儿床里能有什么出息,所以坚决要破除。思前想后,大家一致认为“张家湾” 既朗朗上口,又突出了当地的人文特色。托这名字的洪福,近几年这村出产了不少大学生,名气大增。虽然隔壁的“王家咀” “田家坳”也改过名,就不如这村的名字有水平,所以到现在还翻不了身。 学安小学就在本村念完,初中转到镇上,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城里的市重点高中。照这样发展下去,大学当然在北京念,研究生就该到国外读,如果念博士的话只能去外星球了。所以他本能地看不起这座县城,觉得这县城以后非得借他的光才能出名。可是学校里的老师眼拙,不能预见他将来的作为,并不对他加以特别照顾,于是他连老师也一并看不起。 虽然张学安的豪情与日俱增,才气却每况愈下。尤其是文理分科以后,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成绩一日不如一日,到了高三,勉强只能及格。以前他总是习惯在考试成绩排行榜上从前向后找自己的名字,后来为了省事,他采取逆向思维——从后往前看。上小学时,他常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孤独感,经常纠结以后是上清华还是北大,而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顾虑了,倒也减轻了不少思想负担。可是家里的亲戚和儿时的玩伴思维还停留在多年以前,高考结束后,纷纷致电问他有没有想好上哪所大学。学安坦言自己选不了学校,等着被学校选。大家都替他惋惜,安慰他上不了清华北大也没关系,浙大和人大也挺不错的,学安唯有苦笑,他现在不想作过多的解释——“事实胜于雄辩”,等分数下来以后,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高考像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高三学生又被称为“解放军”,参加过这场战斗的人自然成了英雄,所以考试结束以后,学安在家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标准待遇——家务活全不用做,懒觉随心所欲地睡,就连和妹妹吵架时,父母也总是偏袒自己。他抓紧时间享受着这一切,因为他害怕成绩公布以后,自己就由英雄变成了狗熊。 如果说六月八号是决战日,那么六月二十六号则是宣判日,因为这一天是公布高考成绩的日子。学安特地从老家赶到县城的网吧查询成绩,他窥见自己左侧的那位同学右手不停颤抖,好像那只手是从别处移植过来,像古时被武力征服的蛮夷那样不听中央的使唤。学安的手土生土长,不敢违抗中枢神经发出的指令,听话得像是德国士兵。他相信奇迹,但奇迹并没有发生,四百八十分,离本科线还差九分。 学安喜欢看电视,从古装剧里知道大阿哥是王位的第一继承人,可惜自己生在农民家庭,浪费了长子的身份。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幻想自己是流落民间的旧朝遗嗣,期待着有一天被迎驾回宫、荣登大宝。现在虽然没有王位让他继承,但家里的长辈对他的期望不减。小时候常听爷爷说,自己出生那天,祖坟上青烟冒得厉害,这是要出人才的天象,学安当然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人才”。由于学校离家远,父母舍不得人才去吃苦,等学安长到七岁才让他上学。学安不负众望,考试常拿第一名,爷爷说他是文曲星下凡,来荫泽张家。而现在,文曲星竟然落榜了,学安对爷爷解释说是自己选错了科,因为古时的文曲星学的都是传统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照理自己该学文科才对,可一时糊涂,错选了理科。当然,在父亲面前,他不敢这样胡说。 张父这几天正为儿子的事上火牙疼,捂着半边脸,咬牙道:“隔壁福荣家的二狗子都达到了二本分数线。二狗子是啥人?脓鼻涕挂在嘴边、头发脏得生虱子,你怎么连二狗子都不如!”学安很不服气,反驳说:“二狗子平时的成绩并不比我好,只是他考试超常发挥了,他之前都没有考过这么高的分数。”张父找不出儿子这句话的破绽,只好从另一个角度来抨击:“现在有这么好的条件你都不知道珍惜,我当年念书的时候,饭都吃不饱,要不是家里穷,我早上大学去了,哪还会在这里种田!”学安没办法回到那个年代,自然也无法辨别父亲这句话的真伪,他只知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要老是拿以前和现在比,现在还有谁吃不饱饭?”张父气得发抖:“你考不好还有理了,行!你要是想种田的话,那几亩地留给你!”学安在心里小声嘀咕:“我才不要种田。”张父没有听到儿子心里的话,只当他是认错悔过,心也软下来,轻声说:“复读一年,明年再考。”学安好不容易从牢笼里走出来,哪里肯再钻回去,况且如果复读再考不上,岂不是更没面子,于是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不要复读。” “不复读?不复读你能干什么?你这小身板连地都种不了!” “我要去念大专,大专不也是大学么。” “大专?张大爷家的孙子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工作,大专和大学能一样吗?!” “那我就去打工,反正我不复读,也不种田。” 张父拿儿子没办法,无奈道:“好,你自己选的路,以后可不要怪我们做父母的。” 学安之前准备报考的那些名校全没有自己的份,像是挂在树上的鲜葡萄,只能看着解馋,对于地上的烂葡萄,他没有兴趣研究哪个更好。他只想走得远远的,可老天偏要和他作对,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也不帮他实现,前面几个志愿全被撞车,最终被本省的江城理工职业技术学院录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