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良心,李子瑜对她决无半点敌意。
但兴许强者向来藐视弱者,这一份肆虐的快感会令她如痴如狂,如此一想,许绮蓉讨厌她似乎就并非毫无道理的。
黄德权说她犯太岁了,描绘得有鼻子有眼,模棱可谓相当玄乎,还交给她一个纸扎黄符,扬言兑水喝下能辟邪,煞有介事一般。
李子瑜心慌极了,将信将疑之下,焚后拿灰烬熬了一碗,加入蜜糖灌入饮料瓶里,诳哄黄德权喝下,果真法效灵乾,整午,只见他夹紧屁股,陆续去了七八次卫生间。
真是个拄起一拐‘包治百病’就当赤脚的铁憨憨。
昨晚炖了冬瓜肉汤,余剩多了,她索性添了些菜,做成盒饭,午间放入微波炉加热。
白珊珊唤李子瑜一声等等,她叫了外卖,催单的同时,声色俱厉地朝电话那一头吼叫,若是再有缺斤短秤便往消费者协会投诉,直唬得对方一口粗气不敢喘。
电话一挂,人立马又变得乖巧伶俐的模样。
避开了人群,两人端上盒饭,穿梭于回廊之间直至尽头,上一步台阶便来到露天平台,这儿并不宽敞,推开门只三米见宽的圆弧地带,种了一些盆栽,放几张桌椅,还晾晒了几把拖把,平日虽为方便员工休憩,但一无遮阳,二离办公区域较远,三来地方实在拮据,故甚少人到来。
有人戏言之不过是大一点的荒郊茅坑,照这一想,李子瑜与白珊珊蒙头盖脸的,如此行径鬼祟,真有几分像来‘掘墓找屎’的。
李子瑜寻了个L型的犄角旮旯,立一把伞别在身旁的发财树间隙里,两人坐下,藏身于阴影底,掰开筷子,往地上敲掉上面细碎的木屑,李子瑜朝她使了个媚眼,阿珊先是愣住,不乐意地嘟囔起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盒饭里的大块蹄髈,拿汤匙锯断,分一小撮指骨给她。
李子瑜嘬了一口汤,一瞬没被呛到,笑骂她与黄德权果真是夫妇,连吝啬也是如出一辙。
她气不过,挺一挺胸脯,扬言还在长身体,可这番话连她自己也未必说服得了,吐露到末尾,在李子瑜双目紧盯之下,几乎丧失了力气,阿珊感到委屈,只好剜下半勺的腐竹裹挟一块蹄筋予她。
扒拉干净后,隐约听到有人讲话,李子瑜探出半颗脑袋,见到那是尼尔和许绮蓉,两人在不远处,倚着栏杆,氛围显然并不融洽,言语之间似有冲撞,双方面色都并不好。
间断中声又小了,她听到含糊不清的几个词,姐姐,内华达,不甘,以及许绮蓉忽然拔高声量近乎歇斯底里的‘你就当我不可理喻好了’。
阿珊咋咋呼呼的,一味地连说‘糟了糟了’,险些喊叫出声,亏李子瑜及时将她摁回来,李子瑜本无心窥听,然而进也不是,罢退也不能,原是要耐住性子待这两人离去,可他俩聊得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中间话锋一转,又越争越烈,许绮蓉显然是一位脾气暴躁的女子,跺脚的同时,还踢翻了椅子。
李子瑜不禁心生好奇,照着阿珊的模样学,撅起屁股,迂回地猫下腰来,侧过脸贴上墙壁,两耳竖直,好使自己凑得更近。
她逐渐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尼尔问:“到中国不久,你还适应吧,毕业后怎么突然加入‘媞莎’的,我以为你会在加州实习。”
“你不欢迎我吗?”
尼尔摇摇头。
许绮蓉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在说话的时候,上下唇瓣竟然有些颤:“两年了,你都没回去看一看姐姐。”
“我会去的,你知道的,等我忙完这段时日。”
许绮蓉沉下脸,盘着双手,说:“你就这么薄情寡义。”
“我如果无情,便不会与你争辩。”
许绮蓉蓦然蹲下去,隐约听到了她断续地在抽噎,尼尔稍有动容,扬了扬手,可那手悬在许绮蓉头上却顿住,许久复又放下,他放缓了脾气,长作一声吁叹,说:“绮蓉,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多,包括你姐姐,我答应你,年底回去一趟。”
许绮蓉突然抱住了尼尔,只一顷刻,施力又推开了他。
她脸上的泪痕依旧,盖落的数根青丝翻飞,徐徐粘在脸庞,她轻轻地拨弄开来,抿唇笑一笑,说:“很抱歉,我失态了,因为姐姐她想你了。”
两人声音渐小,后来尼尔接了个电话,行色匆匆便先行退却,只遗留许绮蓉一人。
许绮蓉眺望远方,有那么一刻目光感觉是柔和的,她转过身来,腰肢倚在栏杆,翻了翻衣兜,掏出一盒烟,那烟是细长的,拿在掌心里叩击两下,她将其衔于嘴,背风里打了两下火机,却没打着,动作轻轻一滞,半晌才用两指取下烟,再以手腕揩一下眼睛。
那一阵风,李子瑜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像是许绮蓉身上的。
阿珊真是一个话痨,一个劲地叨叨叨,碎嘴地很,说这阴功蚀骨的事儿为啥净让她俩碰上,踢土能倒栽,吃水能噎着,甭提多晦,接着从倒霉辗转讲到蝲蛄,再讲到面膜,自顾自地竟然可以唠上许久。
李子瑜敷衍地搭腔,真想刮她一个爆栗,再揪住她耳朵大声冲她嚷:人不听使唤的,不光是那八卦的黄鱼脑子,还有那吧嗒吧嗒的大嘴巴。
这话,自然是不敢望她讲。
一个下腰动作做久了便僵直,李子瑜与阿珊两人上下搭在一块,刹那扶墙不稳便双双摔了出去,下颌磕到地板,吃痛极了。
三道目光汇聚一起,许绮蓉受了一惊,娇艳的面庞上掠过一丝诧异,她板起脸来,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容是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蔑斥,我倘若不是站在露台的骄阳底下,指不定会昏厥过去。
对峙片刻,她便径自踏出了露台。
阿珊说,吸烟的女子都不是好人,她用了‘都’字,还刻意加重了语调,显得自己对二手烟是如此的愤懑。
李子瑜拿这事问赵琛,他说,曾经有这么一个故事,二战一个德意志人被抓,屈打成招,坐了牢,后来沉冤得雪,释放后,每个人却歧视他,家人也嫌他是个累赘,他在某一天自杀了,本是一个形而上的烂好人,替小贩捡枣,帮邻里打水,可洗不掉的,是脸上那为佐证犯人身份而被铁火钳剌下的火烙印,人相信第一眼,惯于以貌取人,无所谓歧视与压迫究竟对错与否,审人与审己,那刻度往往是不同的。
李子瑜仔细品嚼了他的这段话,确实掷地有声。
人生就像少加方糖的斋啡,没有几口甜的,总有人会泼翻,大不了一损俱损罢了,虽说劝人善良、放下成见谈何容易,但好在,我们是人,并非十恶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