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同样,拜读过国内作者,余华先生写的《活着》。
朴实无华的辞藻中,带出的情愫最为真切,李子瑜活成了那埋汰的祥林嫂,向赵琛絮叨个不停,他也并不嫌烦,耐住性子听她往下讲完。
她说,书里那年轻时候的富贵就是个混账东西呀,可是孽子回头,那家终究还是完整的,家珍多好一女人,徐家又是多苦命一家庭,人嘛,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活下去,就有希望,每一天如此。
“所以我们活着,不光那么纯粹受驱于饥饿与麻木,食髓知味,苦行僧看得透,唯独我们却醉生梦死。”赵琛说。
李子瑜认为他讲得对的。
可即便不对,又能如何,这一对矛盾,便像一块沉甸甸的铁砣子挂在她脖颈,她迫不得已地仰起了头,去洗一把脸,连发梢也打湿了,蜷起直至揪干,方才折返座位上。
李子瑜和赵琛讲了在医院当义工的故事。
那是大二的时候,后来迅速抽身的原因,大约是听到太多的生死轮回。
患了血癌的单亲妈妈,筹不到那三十万初期治疗费,恍恍惚惚,下楼梯时抱孩子还摔了一跤,她爬起来后,孩子勾住她脖颈,李子瑜站在服务台旁,看那小孩忽然冲她一笑,那半大的孩子兴许还不知道他的母亲有了抉择......
ICU来过一位脑梗的中年人,他的孩子二十出头了,每日听他来病床前哼着轻快的小曲,那是他父亲常唱给他听的童谣,所有人都说希望渺茫了,及早给他父亲一个痛快,拔管的那一天,他兀自去楼梯间蹲着抽烟,不仔细是听不出他在抽噎,一声一声叫着爸爸......
急诊部的护士不比其他科室,半点开不得玩笑,她们大都不愿值夜班,因为夜里来的,多数是契生阔别的家庭,有时候听着听着,真宁愿是一场闹剧,他们只是来叫骂的,而非寸断肝肠的诀别。
这里有形色各异的人,他们在李子瑜眼前走走停停,世界并不是那么遥不可期,理应是繁花似锦,可人学会了冷漠,天与地便被割据,仿佛恩怨两讫。
赵琛问她喜欢看什么电影,她便告诉他,除了恐怖片,基本任何类型都看,诸如盗梦空间,当幸福来敲门,还有忠犬八公。
但她对他撒了一个谎,言不由衷,李子瑜从不看电影的后半截,怕故事的结尾不那么如意,怕遐思迩想后止不住的眼泪,就让记忆停留在恰如其分的中间,不必神伤,多好。
偏执的文化人相互偎依,似乎这样就能远离侵入心肺的冰冷,这才叫怪。
赵琛对李子瑜讲了他太公的往事,那是他毑爹口述给他母亲,他母亲又以闲趣的口吻告知予他的,以前祖屋是在新昌,是太公一手盖起的砖房,这儿一块红砖便要有他一口唾沫。
那几年亏得他时运好,在省城跑马帮挣下了几个血汗,砖房可是一件新鲜事物,总有乡里会来打听,他逢人就炫耀,毫无避讳,人人都羡慕,以为其家境优渥,自然贼也惦记上。
不出半年,家里给他谈了一门亲事,是个好婆家,可嫁娶须到婆家设宴摆酒,往返花费三天,折回时,家被扒了个空,但凡值点钱财的家当都被搬走了,连床腿都不剩,埋在灶灰里的铁盒被砸翻,银票不翼而飞,贼是从厕所旁墙基凿了个狗洞,屉口大小,太公捶胸顿足,虽懊恼不已也无法挽回了,自此之后,生性收敛了不少,不过娶来的婆娘贤良淑德,不嫌弃糟糠清贫,不久还生下赵琛他毑爹,前后各五个孩子,钱不在多,只管够柴米油盐,一家子也算其乐融融。
那时候,过年最为高兴。
年,以前孩提时,是大红的,双喜与福倒的剪纸,买来的鲜猪肉扎成结实的一摞,鞭炮炸响后漾出的余晖,变的原来不是它们,是我们,从渴望到平静。
人呐,越是富贵便越贪婪,越是贪婪却越不足惜,历来如是,可究竟再不痛快,生活不还得继续,赵琛以为李子瑜难受,抚慰她一遍,突然要与她缔结一个约定,相互为对方做三件想实现却未做的事,在不违背法律、道德,以及自身意志的前提下。
李子瑜欣然答应,照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老套俗气形式念叨一遍,应允下来,这不算过分事儿,何况即便再普通的东西被当作礼物,日居月诸中,也将收获到沧海一粟般难能的惊喜。
她于是告诉他,她想养一只猫,无所谓贵贱。
她还记着外婆家一只瘦小的家猫,白色绒毛,脸上眼角处有一大块黑斑,她唤它‘阿七’,那也是李子瑜的乳名,外婆也像唤猫一样,常常那样唤她,它经常躲在桌底下蜷缩成团,舔舐自身,李子瑜会跑出去,折一根狗尾巴草去撩弄它,它嫌烦,嗷喵叫,四仰八叉地挠抠,那模样极是可爱。
‘阿七’后来老了,腿儿颤得彷如四根老柴,有一天不告而别,老一辈说,猫与狗,一生仅有十余年的生寿,它们可不知道自己被标榜了贵贱不一的价格,它们也并非真的懂得取悦于人,只是在人的视界里,它们是伶仃的唯一驯顺者。
当寿命接近完结,它们会离开熟稔的家,寻一块地,独自死去。
赵琛告诉她,迟早会有的。
李子瑜反过来问他想做什么,他停顿了良久,才回话,说,他想听别人唱歌,一首,两首,一场异常喧闹、偾张的演唱会,融入其中。
她说,简单,以后她唱歌给他听。
他笑了。
李子瑜只当他允诺了,互道一声晚安,夜色已然深得发黑,仿佛只要将脑袋伸出窗外,不出片刻,就会被吞噬掉,她小心翼翼地躲过去,撕下一页信纸,在上面写下几笔,那即便是胡话,也权当是她不切实际的希冀。
她期盼,世界和平,身边的人,他们不为疾病、三餐与钱财所困扰,世间上沐浴的每一缕阳光,都是温暖的。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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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总裁文秘瞧李子瑜的眼神,总觉得哪里不妥,连她上卫生间从隔断走出来,发觉那抽纸盒里的纸巾湿了一方角,李子瑜也笃定是个阴谋,如此的神经兮兮,自己也讲不清缘由,那是女人的一种直觉,而这种毫无警惕的直觉往往十分危险。
一连两日,相安无事。
直到第三天,事儿大了,上午刚从业主方回来,一身汗,进门碰巧遇上她,李子瑜躬身喊一声好,许绮蓉先将李子瑜细细打量一番,努一努嘴唇,脸色颇为不悦,抽出手帕捂住鼻子,侧身让过她。
李子瑜埋头嗅一口,自知是不好闻,可怎也不至于味如馊臭吧?
回到位置,李子瑜管不住嘴,上班时间剥了一点花生,偏不凑巧,被那位新来的总裁秘书逮了个正着,她好似满腹怒火正烧得个哔剥作响,迸溅的火舌几欲燎原了,即便李子瑜躲在挡板后头,光鲜的皮囊仍被炙烤得外焦里嫩。
许绮蓉当面训斥李子瑜一顿,并依照所谓公司条例,扣除她二十元整。
管理手册确有这一条框,可公司布施仁政,从未真有员工受罚,李子瑜成了史上第一人,自然有些不服,嘀嘀咕咕地犟了一句。
这么一句,令她招致抄写管理手册三遍的体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