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禹鸣眸色幽深,仿若浩瀚烟海,”川”字眉又皱了起来。 他突然想知道,一个小小的酒坊是如何养出这般女儿来的? 聪慧,胆大。 是有不为人知的底气还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 正想问,忽见姜嫀一反常态,没有直接按腿,而是将圆凳子挪了挪,靠得离自己更近了。 更出乎他的意外是,姜嫀居然向他伸出了手。 季禹鸣心念一动,本欲问出口的话一顿,下意识想要握住那只纤手。 谁知,那只纤手手一转,直直扣上了他的手腕。 原来是诊脉。 季禹鸣没来由地觉得心虚,尴尬地别过头,道:“仲儿之症当真需吃上三日粥?” 姜嫀心虚地笑了笑:“柳公子肠胃不好,多吃无妨。” 怕季禹鸣再追究,忙又道:“让我瞧瞧舌苔。” 第一次看舌苔就掐他脖子,季禹鸣记忆犹深,下意识张开了嘴巴,但立刻又闭上了。 “本侯忘记如何伸舌头了,你示范一下。“季禹鸣似笑非笑,装得有几分认真。 如果可以,姜嫀真想一巴掌拍到他的脑门上去。这季侯爷何时学会了无理取闹还是见缝插针刁难自己 不过现在她也能摸到他的几分脾性,冲着他狡黠一笑,然后故意板着脸伸出右手直取他的脖子。 季禹鸣扣住了她的手腕,笑得有点无可奈何:“不过是玩笑话,瞧瞧你这手,又不安分了。” 说完,倒也配合地张开了嘴。 姜嫀暗自好笑,可在瞧清季禹鸣舌苔之后,面上一青,突然甩袖道:“侯爷这玩笑我实在承受不住。侯爷若是不信我,大大方方直说便是。治病之道最忌五方掺杂,总想着只要是好的都拿来吃。侯爷如今是由我诊治,就该按照我的法子来。” 季禹鸣头一回见她这般生气,不明就里地问道:“此话何意?本侯爷自是信你。” 就算医不好腿,但至少也医好了另一方面。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季禹鸣将自己的小心思按了按,再看姜嫀时,就见她的面容上蒙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姜嫀心底涌上一股子酸涩,但极快地忍住了,问道:“那侯爷为何还要吃其他寒凉之物?我虽不曾给侯爷开方子,但侯爷买去的专供酒都是我以中药材精心泡制的,能活血化瘀、去痰化湿。可是不知侯爷吃了什么寒凉之物,两相消抵,我这一个月的辛苦算是白费了。” 诊过脉象,瞧过舌苔,总算是知道为何腿疾反反复复不见好了。 季禹鸣听完她的话,却一下子僵住了,仿佛十二月里的寒霜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的四肢,然后往那左边心房直直扎了一下,两下。 他的确是在服一种叫做金铃散的药丸,以往在他疼痛难以入睡时止痛效果极佳。 而偏偏上个月这味药断货了,所以临时用了姜嫀的药酒,没想到效果极佳。 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药丸,因为是京城里他最信任的人花了重金制成的。 可是,眼下看来,其中有诡。 季禹鸣勉强挤了个笑,道:“可能是最近贪吃,莫约吃了寒性的食物也不自知,以后肯定注意。” 姜嫀自然也注意到了季禹鸣的神情变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浅浅一笑:“侯爷要是再贪嘴,我就,我就把你那些最爱的盆景全都剪成光秃秃的。” 季禹鸣一下就被她逗笑了,因着她没有追根究根多看了她几眼,眸中不竟露了些许温柔:“你虽不是大家闺秀,但胜在小家碧玉。本侯不信你会如此野蛮。” “我才不信,侯爷肯定暗地里骂过我刁蛮。”姜嫀扁了扁嘴,将圆凳挪了挪了,退回到腿部位置。 季禹鸣没想到自己难得夸她一次,居然就这样被噎了回来,一向沉郁的脸,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柳翊仲进来的时候,惊讶地嘴巴都能塞得下拳头了,迭声道:“哎呀呀,小爷我才离开这么一会功夫,小季季,你哪门子开窍了,居然会笑了?还笑得这么大声?” “再叫小季季,就滚出本侯府上。”季禹鸣瞬间拉下脸来。 柳翊仲一脸的委屈,竟拉起袖子作抽泣状:“小爷我不活了,小姜姜,你们家侯爷欺负我。” 姜嫀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可她不能叫他滚,索性低着头,自顾捏腿。 柳翊仲见姜嫀不理他,咂了咂嘴巴,自行拖了把椅子在季禹鸣身边坐下,笑得贼兮兮:“三哥,你那茉莉花酒可还有?昨天不小心被我洒了半瓶。” 季禹鸣努了努嘴,道:“想喝酒,找我的姜小大夫。” “小大夫?”姜嫀忍不住掩嘴笑,“侯爷,你不骂我是庸医已是谢天谢地呢。那些茉莉花是仅剩的花干,除非柳小爷替我寻来茉莉花。” 这茉莉花酒不比寻常的酿法,将涂叔酿的最好的白酒盛在瓶中,酒面距瓶口保留二三寸的距离,随后在瓶口撑一个井字架的竹架,将数十朵茉莉花系在这竹架上,悬垂到离酒面约一指的距离,再予以密封。 柳翊仲吐了吐舌头,旋即似想到什么,笑道:“茉莉花已过花期没有法子了,不过眼下有菊花呀。喂,你们两个,再过几日便是赏菊会,咱们仨一起去吧。” “没兴趣。” “我不去。” 季禹鸣和姜嫀几乎是异口同声。 “为什么啊?”柳翊仲一下子跳了起来,拉拉季禹鸣胳膊,又踢了踢姜嫀的凳子,“那一日,肯定是秋高气爽,美人隔云端,如此胜景怎能错过?” 姜嫀按捏的手一顿,眼底有一抹苍凉和决绝闪过。那一日,好戏开场,她怎可与他们同行? 九月初七,白露为朝,桂香馥馥,恼人的蝉噪早已休响。正是秋菊满城的好时节。 枫桥的两边,沿河摆着上千盆各色各样的菊花,暗淡的紫,融冶的黄,清新的绿,朵朵溢彩。 河溪映水松,金蕊泛流霞。 坠儿瞧着被四五个女孩簇拥着的姜萱若,恼恨地咬了咬牙:“瞧瞧二小姐那得意劲,真是不知羞,不知耻。” 姜嫀正低着头看着一只蜂蜜在花蕊中慢爬,闻声,不由抬头去看。 只见姜萱若披着那件百蝶恋花的披风,薄粉敷面,站在人群中,出尘脱俗。 绥州宣抚使的女儿魏雪琼可就不高兴了,掀起姜萱若披风一角,酸溜溜地说道:“你这个样式倒是别出心彩,哪里做的?” 姜萱若得意地扬着脸,那双美目便顾盼流转起来,道:“整个绥州城只此一件,再也找不到第二件了。” 同知的三庶女陈妙听了捂着绣帕吃吃地笑了起来:“不过是借的,有什么好得瑟的?要是这披风的主人自己穿,那才是端丽冠绝。谁不知道你长姐可是这绥州城第一美人呢。” 魏雪琼抚花纹的手一顿,那张樱桃小嘴一开一合,眉梢便带了喜色:“哎哟哟,原来是借来的,瞧我还稀罕了一下下呢。” 姜萱若面色煞白,藏在披风下的手绞在一起,可她转念一笑:“你们哪里听来的诨话?我家长姐一向大方,这衣服她送给我了便是我的。不信你们去问问。” 坠儿气恨,低声道:“小姐,她怎么能……” 姜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不过是赝品,你记住我之前吩咐的就好。” 正说着,那几个女孩子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其中陈妙先一步上前,朝姜嫀行礼道:“见过姜大小姐,你果然像传说的那样,美若天仙。” 姜嫀今天穿着一件浅碧色百褶如意月裙,发髻上簪着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子,素素净净。 饶是如此,魏雪琼却看得眼底发红,不冷不热地说道:“姜嫀姐姐果真不愧是‘绥州第一美人’,你我同为嫡女,我本来还想去你府上拜访,可你妹妹总说你病着,不愿意出来。” 姜嫀皱了皱眉,自己不过是比魏雪琼大一个月,居然也要唤自己姐姐,可恶。 姜萱若借机提着披风裙角,笑得好生无辜:“姐姐,你告诉她们,这是不是你亲手送给我的呀?” 这么多人面前,想来姜嫀也不好意思拒绝吧。真是苍天眷顾,不仅让她白得了这漂亮披风,等一会她还要让姜嫀颜面全失。 姜嫀看着姜萱若的样子,只觉得恶心,但她还是很得体地笑道:“姐姐送妹妹是应该的。原先是有些懒散,如今病都好了,得了空咱们多聚聚,还请众姐妹莫要嫌我愚笨。” 上一世,姜嫀总不爱出门,就是出了门,也是怯怯地躲在一边,风头全被姜萱若抢了。 如今这般大大方,一下博得众人好感。 陈妙指着前方,兴高采烈地说道:“咱们过去那边坐坐,我给你们讲讲坊间传闻。” 姜萱若心里早闹翻天了,但想着过会就能让姜嫀出糗,她一把抓住了姜嫀的胳膊,撒娇道:“姐姐,咱们去枫桥的那边吧。听说有几盆菊花一朵花上开了好几种颜色呢。” 姜嫀看了看桥,又抬头望了望天,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姜萱若的披风,然后笑盈盈地牵起陈妙的手:“咱们去瞧瞧那新奇的花,可好?你顺便也给我讲讲坊间有什么传闻呀?” 陈妙父亲的官职在姜嫀父亲官职之下,如今见姜嫀对她另眼相待,哪能不殷勤。 跟在姜嫀的左边引路,陈妙笑道:“你们可知淮安侯?” 姜萱若跟在后头,眼睛不住地往桥上看,凉凉地接口道:“不就是那个有腿疾坐轮椅的侯爷。” 魏雪琼轻哼了一声:“谁人不知淮安侯长得皎如玉树,可惜就是,就是淡漠了些。” 说到后面,声音轻了好许。 陈妙压低了声音:“你们有没有听说?淮安侯不喜女色,与柳翊仲公子才是天生的一对,两个人在一起,简直十分的般配。尤其是那柳公子,听说俊美无双。” “岂有此理,胡说八道,“魏雪琼突然变了脸色,甩袖快步往前走了几步,”我可听不下去了。“ 陈妙一向唯魏雪琼马首是瞻,如今被落了面子,窘迫地低声道:“我,我也是道听途说的。” 姜嫀的心思没在上头,她看着越来越近的枫桥,脚步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那里,有她上一世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