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那位(1 / 1)我见不怜首页

自那日后李妈便再没来探望过,苏茹晓得这名为将军府贡献了一生的老妇人是何等看重肖又与她的一番鸳鸯谱,如今却遭这般当头一棒,万事惟肖又为重的她竟都为了进宫一事与肖又置气起来。苏茹内心感动又心酸,却也鼓不起勇气去见见那给予了她无尽慈爱的妇人,只求自己离开将军府时能悄无声息,也好少些离散的悲痛。    而虽说是旦日,她入宫的时日最终却还是推后了,原因很简单:她方才从那环境恶劣至极的军营回来,没好好休息上不说还落得个伤神费力,如今又心中郁结,一时间所有伤病悲绪累积而发,病来如山倒,根本连榻都下不了。    肖又来知会她的时候,苏茹窝在暖烘烘的锦被里,闻了后连眼皮子都没掀开。赖赖道:“你跟宫里那位说好了日子,如今却说反悔就反悔,骠骑将军大齐战神果真能耐非凡啊,看淡名利生死。”    肖又懒得理她的冷嘲暗讽,在她的榻边给自己寻了个位置就坐了下去,勾着笑顺着她的意道:“可不是呢,今儿你离和我天人永隔可就差你头发丝儿那么点的距离了,那真是一条命悬在刀口下呀。”    苏茹认同地点点头:“那感情好,下回也就别隔些头发丝儿的距离了,你赶紧麻溜的下去吧。”    肖又一下子被她那无时无刻不溜人的嘴皮子呛得没话说,使着坏隔着被子用力揉她的头,戏谑道:“这可不行,我可是任重道远啊,而且你想想,我要是随随便便的就嗝屁了,那谁来这么好心地帮你报仇?”    苏茹愤愤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当即呸了一口:“你能要点脸吗?我那时候不过四岁,什么都不懂,后来日子过得也算称心如意,从来就没想过报仇那劳什子的累活脏事,分明是你一直心心念念着报仇,拉我下水就算了吧还美其名曰同舟共济。”    肖又笑得倜傥万分,却是一副流痞子耳根子硬朗、刀枪不入的模样:“国仇家恨,当是不共戴天啊。”    苏茹翻了个白眼:“既是如此,那你这个齐国的骠骑将军也是我的仇人。我先手刃了你,以此先告慰告慰父皇母后的在天亡灵,你看成不成啊?”    肖又拉下她裹在身上严严实实的厚被子,大手不由分说的招呼上她腰部的软肉:“不成,我可以除外,我也跟姓齐的有大仇。”    苏茹打开他的手,咧嘴笑得没心没肺的,“那真可惜,当时我就不应该听你的,应该把姓改成齐,这样就跟你有个深仇血恨的,省的你一天臭不要脸的扰我清梦。”    肖又提唇微笑着,倒是没有说什么。    因为他也想起来。    那时候他俩就坐在外面那棵大树下的玉桌前,火辣辣的日头很毒,但树荫下很凉爽。那时候苏茹还不叫苏茹,叫何怜,正晃着腿儿把手中的鱼食一下接一下的投进旁边清澈的池塘里,看见红白相间的鲤鱼窝在一起拱着嘴巴争抢就咧嘴‘哈哈’的笑,白净的脸蛋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好像比窝糯儿糖还要甜。    而他坐在一旁,极尽所能的锁着眉,冥思苦想着该怎么掩护才能让那人不发觉她藏匿在自己府中。    恰巧她手中的鱼食投完了,没得赏心悦目的鲤鱼看了,只好支着个下巴来看他。却还没看一会子就开始嚷嚷,“你家是卖麻花的吗,需要你用眉毛来做招牌?笑一笑十年少懂不懂啊,看看你那张脸,这树皮上的皱皱都没你的眉头纠结。”    她豪迈地拍了拍一旁壮硕的树干,不客气的朝他吐着舌头。    肖又懵了一小会儿,这府里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又盯着那双比池水还灵澈的杏眸,手却缓缓拂上了自己的眉毛,“很难看吗?”    何怜被他注视地有些耳根子发烫,急忙嚷嚷起来,却比不得方才的口齿清晰,“难看!难看死了,没见过这么难看的人!”    本以为他会满不在意的,像平时一样回自己一个礼貌而疏离的笑,谁知他只垂下头去,眉头锁的比方才还紧。    她佯装无事的问他缘由,一开始他还目露凶光的不肯说,还是她多番“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贼,你要死我还没活够呢”,“你告诉我我就帮你,你不告诉我我现在就回去!反正早晚也得被抓回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等威逼利诱,才终于得他慢慢道来——    她一边听着,一边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而后一巴掌两巴掌的连连拍在自己的小胸脯上,慷慨激昂道:“好说好说!改个名字就行了!那小子现在肯定气急得不得了,脑子绝对给老龙王冲昏了,定然只会盯紧‘何怜’二字追查,改个名字他便无从下手了。”    肖又点点头,对她“那小子”的称呼颇为惊心,但还是觉得她说的非常有道理,于是道:“既然如此,那你想叫什么名字?”    她傻傻笑着,一脸心满意足,“刘小狗。”    肖又兀地咬着唇,差点没忍住。    何怜没看见他全身绷得紧紧的样子,一边兴奋的比划一边眼睛亮晶晶的说:“你看话本子吗?就是那些在乡间小道无忧无虑快乐成长的人!他们都喜欢叼着狗尾巴草赶羊,或者在小溪边坐着唱歌,可自在啦!我从小就立志成为这样的人,无拘无束,逍遥四方!”    肖又觉得自己的脸很酸,但还是赞同的点着头,“好,那你再接再厉,再接再厉……”    何怜终于发现他奇怪的脸色,心不甘情不愿的收住嘴,试探地问道:“不行?”    肖又不语。    她终于也拧起了眉头,却透着说不出的可爱,“那王小花呢?”    “李翠翠?”    “田春红?”    “……张二蛙?”    肖又再也忍不住,喷笑出声,直笑得肚子都痛了,才一边揩着眼中笑出来的薄泪一边轻声道:“苏茹吧。”    何怜被他一下子的大笑弄懵了,呆呆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记起来问声:为什么。    彼时,穿山过水而来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摇摆不定,几缕刺眼的阳光乘机直直扑打进来。肖又眯起眸子,唇瓣擒着的笑比这阳光还要明朗嚣张。    他答:“你长得和个苏妲己似的,又柔柔小小的像个俘虏一样,茹字近音,不取苏茹取什么?”    她愣愣盯着他笑着的脸庞,脑子都不会运转了似的。反应了半晌,才呆呆地点头:    “哦哦哦……”    肖又从回忆里挣出来,睨着躺在榻上,又把半边小脸儿钻进被窝的懒虫,终于撤了吊儿郎当的闲散样儿,颇为郑重其事的道:“我先前告予你的话,可都确实的记得了?”    苏茹闭着眼恬憩,充耳不闻,当他没问,连嗯一声都不想。    肖又拍拍她的头,满满纵容,声音里却是强硬的不容有驳,“好了,别胡闹了,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把我告诉你的说一遍给我听。”    苏茹被他揪出来,尚挂倦意的小脸儿上面色不改,心下却是狠狠地嘲讽笑着——    当初她闹绝食,整整三日滴水不进,只为了反抗他要把自己送进军营做那种女子。从她有生以来,对,有生以来,就连当初家破国灭,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存活于世;就连幼时几个宫人拽着摁着她,割她的手腕放血,她都没哭得那么惨过。    彼时,肖又被李妈心急火燎地拉来,一袭出入军阀的铁甲战袍还没来得及换下,瞧见了她和被摔得满地的碗勺,缄默无言,只弯身拾起脚边的玉碗碎片,五指的颜色比那玉色还要凉薄。    他在她面前蹲下,轻轻揩去她的眼泪,笑容好像松间悠悠流淌的清溪,把素白色的月华都摇曳成了绝世雅丽的璘洵碎光,道:“阿怜,我听李姨说,你不肯用膳,甚至连水也不肯喝。”    她听到他的声音,‘扑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哭着他,求着他,求他不要送自己去军营。碰着头直到过了好久,才敢睁开早已哭痛的双眼看他——    肖又血色的衣摆在她的视线里连成了一片惨烈的猩红,而后呈现的是他的脸,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俊逸豪朗,却对着她温柔得一塌糊涂。他的声音徐徐,比春风还更抚人心静,让她听见了希望。    他说:“不吃东西,终归是要不得的,会让阿怜本就体弱的身子垮掉的。”    她期盼的看着他,他温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声音里甚至还带着心疼:“要是身子垮掉了,阿怜在军营里会很遭罪的,那里没有大夫,也没有药坊,所以阿怜要健健康康的,我才好放心。”    当时的她,就这样被他温言软语的,甚至情意绵绵笑若春风的,送进了永世不得翻身的蛮荒之渊。    而现在,他也持着一如当初令她惊艳也令她绝望过的笑容,对她说:“别胡闹了。”    苏茹阂上眸子,让肖又看不见她眼中盈满的凄悲,摆摆手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告诉他是大将军刘少昊说我乃前朝余孽,想羞辱我把我丢进六营充为军妓,后来我以死相逼,不肯就范,他就恼羞成怒夺了我身子。而我呢,我本以为会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军营中郁郁而终,谁知……”    她堪堪顿住,睁眼看向肖又,弯弯的眼眸中流光四溢,唇角的笑比三月阳春景还要惊艳:“谁知绝路之际,骠骑将军有如天神而降,救我于水火,护我于危难,保我于死地,送我归挚爱。”    她声音轻轻的,柔美又清然:“如此,够不够你荣登大将军之位,终于拿到那块兵符,执掌四方兵马?”    肖又的笑透着丝狠辣,眼里的神情是琢磨不透,“天衣无缝,精彩绝伦。”    苏茹陪着他笑,不再答话。    救她于水火,护她于危难,保她于死地,送她与挚爱的人,确确实实真的是他。    而推她入深热,置她陷危难,送她入死地,迫她离挚爱的人,却也确确实实,真真切切的是他。    从头到尾,给她行进的希望,又斩断她所有退路的,一直都是他。    都是他肖又。    ……    进宫的路上,苏茹在轿子里睡着了,她做了个梦,醒时却已记不清。彼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为她撩起流苏珠坠的车帘,丝丝阳光和着寒冷的风泄流进来,刺痛她的眼后,那痛又钻进她的骨髓里生根发芽。    “苏茹,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苏茹。”肖又扶着她,迁就着她慢吞吞下轿的步调,用只有他俩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苏茹漠然垂着眼,盯着他和自己的鞋履,觉得他锦靴上绣的蟒蛇栩栩如生,好像就快要突破那层薄薄的华锦飞升出来,仰天长啸,一朝升而为龙。耳边却响起他沉沉的声音:    “当初我费尽心机从他身边劫走你,如今我亲自把你交到他的手心里,交回他的宫墙中。”    苏茹听见他自嘲的低笑,并不想应答,只悠悠抬眼,对上那抹她意料之中的目光。    她眼神的尽头,一人正负手而立,唇瓣挂着沉稳的浅笑。他的脚边跪着一干官服华饰的人,他的眼神始终紧紧跟随着苏茹,随着她一步步走近,便一分分迸出璀璨的光华来。    那眼神比他当年登上九重宝塔,一朝挥袍于龙椅,俯视着百官千兵时还要炙热,比他在没有她的这一年中,无数次对着那满屋子的画像一站就是一天时还要执拗。    苏茹已由肖又的掺扶下走到他面前,他一把拉过她,用力揽她入怀,像是想把她揉入骨血却又怕她因此融化,克制着力度的手臂微微颤抖着,低沉的声音也带着因过度兴奋而难以自持的轻颤着:“小妹。”    苏茹乖巧地依在他怀里,只是纤纤五指不自觉在宽大的袖子里攥成了拳,贝齿也没能逃过平常害怕时会呈现的习惯,不住地咬着唇瓣。    拥住她的人眼中满是偏执到怪异的疯狂,温存了良久才松开她,却仍以一只手揽在她肩头,让她紧紧地贴着自己。    他明黄色的缎衣上云蝠金龙威严昭九五至尊之位,十二章纹繁密显帝王帷幄之筹,目光缓缓扫过,倾倒间尽为颠覆江山的慑然。    他高高在上,眼中流露出一抹对下臣的欣赏,缓缓吐语道:“肖爱卿辛苦,小妹此番归于朕身边,爱卿功不可没,今赐爱卿一把凌月刀,此刀乃另一上古神器,正是爱卿手中破空剑的原配。”    旁边的宫婢听圣令已下,立刻托着雕花精致的银盘礼步踱上来。肖又沉吟片刻,躬身以双手接过,继而屈膝跪于二人面前,将圆盘举过头顶,一字一句,朗朗宣声:    “臣叩谢圣恩,吾圣万岁万岁,万万岁,何怜姑娘千福千福,千千福。”    他跪在他们面前,如是感念皇恩浩荡道。    没人看见,那双眼中此刻正杀伐铮鸣,不死不休,就好似没人看见,何怜攥紧的手心里已渗出丝丝血珠来。    世人都以为她是被送入宫中去送死的。却没有人知道她何怜本就是自那深宫中出来的。    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