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了片刻,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又像只是在普通的思索。时间之久让苏茹觉得乾坤都逆转个头了一次,而她掉进了连时间都不会路过的绝望之渊,永远没有人会来救她。 良久,他终于出声,声音徐而温,里面没有丝毫方才犹豫那么久的痕迹,“明儿个得送你入宫了,你出入那军营一遭,还是完璧之身总归要不得。若不落实,刘少昊那厮怕是得以苟延残喘,迟早会东山再起,爬回大将军的位置。” 苏茹愣了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扯起嘴角,“我本已不是完璧之身,无须委屈将军贵体了。” 他沉默,不再一语,却是极尽全力地撩拨着,听见她越发软虚的低吟也片刻不停下手指,只是欺进她腿间,缓缓褪去身上的单衣,露出精壮结实的身膀来。 他做好蓄势待发之势,俨然已是箭上之弦,不得不发,却忽的顿住身来。一向灼灼凝神的眼瞳此刻翻搅着惊天的涛涛浊浪,但身形是动也不动,只留着对耳朵听着她逐渐明晰的啜泣声。踌躇徨倘片刻,终是退却了强硬,伏首依到她耳边,用舌尖敛去她滚烫的泪珠,道:“阿怜,你我情意相投,又为何不可?” 忽然而来的轻问夹杂着不舍与叹息,像昔日时光倒转逆流而回了一般。苏茹却根本无暇顾及,只一口银牙都快要咬碎,破口大骂道:“你无耻!” 他眼中落满苏茹一脸不正常的红潮,叹口气不再答话。又何尝不是如她所说?他一介铮铮男儿,却要利用个女流之辈登上青云,先是送她进那浑噩军营,后又强人所难。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放开,放开,比这更好的法子尚有三四,却是抽不了身去。脑子被纵容着昏令迷糊,好像是不愿去细想,不愿去分辨,这般究竟是为了那计划,还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心…… “你真是还不如那圈养的畜生,男人因有你这号人物都脸上蒙羞!”苏茹不断骂着,一声比一声恶毒狠歹,心头却其实恐惧得不行,只强撑着连一分也不愿展露出来。往昔对他的赤诚相待付出真心已换得她生不如死了一回,已伤得她血肉漓淋一遭了。她吃得教训了,再不敢了,也不会了。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对她用药,竟然连她这份无端的信任都利用,而后把玩操作于股掌之中,一朝摔个粉碎—— 被她骂着的人始终默着,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片刻启唇,颇有些咬着牙,道:“阿怜,那药也下在了我的晚膳中,我陪着你一起难受。若你真的不肯,我……便罢休。”,听着自己不受控制般发出的声音,笑容满是自嘲。只心道原来自己不知,那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心高气傲,都扛不住她几滴眼泪来得沉重磊实。 苏茹身子本就孱弱,此时因着那药劲更是连指尖都在颤抖个不停。她已看不清物什了,却闻得清晰他的声,循着这声音,记忆里那张俊郎无双的脸又浮现出来。她凝着,忽而扬起一抹比三月阳春的阳光还明媚灿烂的笑来,朝着记忆里无数次入她思量的人,也朝着眼前破碎模糊的身影。努力咽下哽咽,道: “将军,骠骑将军,您弄错了,我不是不肯。今日在苏茹身上的,可以是全天下男人中的任何一个,肥头大耳的富贾,满身腥味的樵夫,脏兮兮的乞丐,街头的流氓地痞……这些都可以,偏偏不可以是将军。” 她一口气说得太多,牙关也打起颤来,却是尽管浑身酸软无力,也捱着针刺上去般的疼痛颤巍巍抬起手指去北边王宫的方向。出气进气都早已比游丝还几不可捕,一字一句却比任何时候都铿锵有力——“今日今时,就算是他,也绝不能是你!” 那人本是怜惜的圈着她,听她言语间拐弯抹角地骂他还不如三教九流之辈也丝毫不恼,却在她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的落下后忽的就松了双臂,教冰凉透彻的夜风灌涌般呼啸般放肆地撞进二人间来。 他本是粗喘着大气,此刻也一下子就宁静了下来。像呼吸都滞了去,更像是没有了呼吸,同时间也失去了窜流全身的热血,失去了一颗属于人的跳动的心脏,失去了所有七情六欲,只余蚀人肤骨的五蕴六毒发了疯般茁壮生长 片刻,他直起身子来,挡住烛火所投的暖光,只落下一片森冷阴霾。那潜在苏茹脑海与心扉深处的眉眼终于失去了所有她熟悉的神采,此刻陌生得像万千迎面而遇的陌生人,冷得像一朝帛裂的三尺坚冰,抬起拂上她脸的手却比羽絮还轻而温柔。 “这可不行。”他呼出一口气,浅笑着道,好似明月夜中最清透润澈的细雨,芦苇荡里被蛙儿踏开的涟漪,教人连一着不慎的‘一着’都还没够到,就兀地坠到了满盘皆输里,却是心甘情愿地陶醉于死地,连碰也不碰一下那后生。 可却浅笑沉淀之际,忽如刀子般猛地贯入。 他俯身到那倒凤颠鸾中,本是极清醒着,却终是不受控地脑子渐渐混沌了去,松开苏茹的嘴唇反手把她死死揽在怀里,口中不住低唤着,“阿怜,阿怜……”,一声声缠绵悱恻,好似口中盘旋之人是他这一生最放不开离不得的珍视,好似他的全身心都化作了熔化的铁浆,只愿注入那惟一的铸器中,铸成一把浑身绕满她名字的剑,好似,好似……好似她是他最爱的人,最盘旋在口中脑里的念。 苏茹早已哭干了眼泪,此时不论吐出什么声音都像猫吟一般挠得人心头发痒,拼死挣扎了久久终是抵抗不住,忽地脑子一片浑噩,随着一声哭兮兮的“肖又”猛地扼住了所有声音。 玄青色的底单上,一朵血花安静绽放,伴随它的怒放的,是苏茹后腰上缓缓消失的一粒小小的守宫砂。 “肖又,你给我记住”她说,“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杀了你,用你最爱的剑,划破你最爱的衣服,牢牢刺进你的身。” 她痛得哭出来,却咬着牙道:“你记好,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会杀了你……” 肖又伏在她耳边,声音充斥着沙哑低沉,还有丝缕微弱的叹息:“到时候,我一定会穿上我最喜的衣物,而后把破空剑亲手交到你手上。”顿了一顿,似想起了什么,唇角浮起丝真心的笑,却是叹息得更深更沉:“阿怜,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跑不了,你也挣不脱的……” 夜天像泼出去的稠墨,怎么抹也抹不干净。明月静谧又素雅,微风掠过,外面的池塘水纹轻漾,恬淡又安详。 …… 第二日苏茹醒来时,肖又正衣冠楚楚地坐在黑漆彭牙四方桌前喝着老君眉,眉宇之间神采奕奕,浑身都透着个神清气爽。 反观她自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苏茹不甘心地咬牙,想用手把自己撑起来,却屡屡告败,最后直气得直接踏下床去,腿却像不是自己的一样软得还不如坨棉花。 李妈眼疾身快,哎呀一声赶忙上前扶住她:“姑娘别动别动,您的身子骨弱,小小会出汗的活动都受不了,哪能现在就立即下榻呢?”她扶稳了苏茹的身子回榻上后,给身后一溜侍女递了个眼色,那些候着的婢子立马就呈上来洗漱用物和香喷喷的饭菜。 苏茹瞧见一列自己最爱的菜品,心头兀的一暖,自觉地忽略早已闻声抬起头来的肖又,糯糯道:“谢谢李妈,您费心了,还记挂着我这些吃食上的小癖好。” 李妈小心翼翼地为她掖好被子后,才喜笑颜开地道:“老奴都这把岁数了,哪能把姑娘的喜好记得这么全,这些都是将军吩咐下来的,从梳洗的用品都要染上茉莉香到这些个菜……老奴得姑娘夸赞两句,都是乘将军的光呢。” 苏茹听后,抬头看去茶桌的方向,果然见那人蕴着抹自信满满的笑容。却看着刺眼得紧,并不想承他的好意,恨恨着转了目光,一下子冷下声音道: “既是如此,那这些都撤下去吧,忘了告诉您,自打我从军营回来后,喜好就都变了,现在最讨厌茉莉香,也最讨厌这些菜,以前喜欢的都不喜欢了,最爱的也不爱了。” 她的转变太突然,前一秒还两眼发光的盯着一干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后一秒就冷着面色说“以前爱的都不爱了,甚至还讨厌”。李妈一下子有些转不过弯来,脸上的笑容还凝着没来得及撤去,又添进一半疑惑不解。 倒是肖又,立马就听懂了那言外之意,却是浅啄着抿了口茶后,才不紧不慢地搁下茶杯,抬眼温笑着道,“阿怜,想说什么呢?以前喜欢的现在讨厌了,以前最爱的现在也不爱了,是在告诉本将军,你现在的心意吗?” 苏茹不屑嗤鼻,“将军未免庸人自扰,孔雀开屏。” 纵是李妈反应再慢,通过肖又的一番话语,也听懂了苏茹话里的条条道道,急忙插在二人中间打着圆场:“那姑娘不爱吃便不吃了,告诉老奴现在合心意的菜肴,老奴一定好好记住,叫厨子们都练得个炉火纯青的,到时候一定让姑娘欢心。” “不必了。”没等李妈说完,苏茹悠然打断道,眼神怠惰,却盯住肖又不放,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儿来——“我不会再待在将军府里了。” 李妈权当她在耍小性子,握住她冰凉的手轻轻晃了晃,笑得眉慈眼善:“姑娘可真会说笑,姑娘这才回来呢,还要去哪里啊?况且姑娘这身子骨,没个两三天也下不了榻……” 看见肖又沉默地微微侧过脸,苏茹一时间也有些心怀不忍,却还是扬起小脸,笑得几分顽皮几分嘲讽: “李妈,将军没与您说吗?我今日就要去皇宫里啦,去侍候宫里那位,不能留在府里好好养身子了,可能……以后都很难跟您见面啦。” 她话音刚落,这名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妇此刻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像是被冻住一样,愣了片刻才僵硬地收回脸上的笑容,一脸不可置信地回头,偏灰的唇瓣颤巍巍地开阖, “将军……苏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肖又侧着头,不置一辞,却是默认。 李妈看着他垂头不作声的模样,心急如焚,却又无可作为,竟是兀地就哭了出来,颤巍巍的声音透着丝绝望的嘶哑:“你怎生能把姑娘送到宫里去!那位残暴冷血,杀人如麻,姑娘怎可能有命出来!” 肖又的手渐渐攥成拳头,却仍是不说一个字。 李妈哭得伤心欲绝:“糊涂,你糊涂啊!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一辈子啊!” 她的声音猛地扼住,竟歪下身子忽地昏了过去。跟在她后面的小侍女慌乱地扶住她,急得团团转,还是肖又大吼一声:“宣大夫!”,她们才一惊一乍的一些人跑去请医,一些人小心翼翼地架着李妈出去。 房间里霎时冷清下来,苏茹盯着自己的手,上面还有方才李妈握住她后留下的余温。她想起李妈打她进府就处处为她着想,平静怡然的脸庞忽而扯出一抹笑,看起来却比撕心裂肺的哭还惨烈。 她说:“肖又,你年少时父母遭遇不测,双双去世。她身为你家的大丫鬟,忠心耿耿地用一辈子来伺候你,甚至已把你视若己出,却安分守己,从未逾越过一丝半点,但已然尽着母亲的责任。” “都说知子莫若母,”她悠悠抬眼,对上肖又复杂的目光,也不闪躲,一派轻松地道:“你说,你会不会就这样,彻彻底底,无法挽回的后悔一辈子呢?” 肖又沉着脸,牢牢盯住她,良久,终是合眸轻叹,身上好似落满吹打了千年的料峭孤寒,“会。” “好。”苏茹点点头,浅浅笑着的样子像极了与他初相遇的时候,“能让你痛苦就好。”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将军府,凝视着一方大树下的玉桌,觉得那里快要开出朵花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终于掺进了几分真心,道:“送我入宫吧,全你之事,圆我之憾。到时候,要么大路朝天,你我各走一方。要么你生我死,你死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