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太太是第二日下午到的。马车一大早从眉县顾二老爷家里出发,中间除了停下来让老太太吃个午饭,其余时间都马不停蹄地在眉县与文县之间的官道上疾驰,总算在天黑前赶了回来。 老太太一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顾元贞继承的是文县本家的田地房屋,小儿子顾元止继承的是眉县的别府和田地,另外顾老太爷还留下几个庶子庶女,但自从老太爷去世、老太太将家产悉数分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后,这些庶子庶女嫁的嫁走的走,早和顾家断了来往。 这些年顾老太太在两个儿子家轮流居住,每家各住半年,这个月底在小儿子家的日子满了后,顾元止便叫管家和小厮好生送她过来。 奔波了一天,老太太精疲力竭,马车里虽安着厚厚的软垫,但道路颠簸,软垫也无济于事,何况天气炎热,马车里又闷,软垫无异于屁*股底下的一团火,更叫人煎熬受罪。 是以老太太刚下马车便险些晕倒,还是顾元贞和周氏在两边扶着才没跌下去。 老太太终于受了点凉风,心里慢慢舒畅起来,待站稳时,便不禁叹道:“人老不中用了,这样的罪不知还经得起几遭?” 周氏见老人家狼狈的样子,心里也不忍,便撇开往日的嫌隙温声道:“一路上也有不少客栈,老太太既不舒服,何不挑个干净的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回来也不迟啊。” 顾老太太不冷不热的笑了两声:“罢了罢了,还是自个儿家里睡着舒服。”周氏尴尬地陪着笑了两声,不再说话。 这时,马车上又下来两个丫头,手里都拿着顾老太太带过来的包袱,周氏原以为是婆婆跟前伺候的人,忙让张氏和元妈妈接过她们手里的东西,但看到两个丫头都略施薄粉,模样俊俏,身上穿的又是上好绸缎做的衣裙后,周氏心里登时凉了下来。 温氏在一旁也看出些端倪,微微蹙眉端量起二人来,只见一个年龄稍大些,莫约十八*九岁的样子,另一个则看起来只有十五六的年纪,且都是身材模样皆出挑的人。 顾老太太在众人簇拥下径直往东院那边去,周氏忙道:“老太太,给砚书请的开蒙先生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屋子,便临时安排他住在了东院,所以恐怕得委屈您暂且住北院了,正屋都给您收拾出来了,您过去看看可还满意?” 顾老太太似是不敢相信周氏的话一般,在原地愣了愣,良久才轻轻推开扶着自己胳膊的儿子儿媳,叹口气笑道:“无妨,人老了难免会叫人厌烦。”又拉过温氏的手道:“倒难为你以后要和我这个老太婆拘在一处了。” 老太太脸上虽笑着,可语气却带着冷意。当众被婆婆暗示自己不孝顺,周氏脸上抹不开面,青一阵红一阵,却又不敢回话。 还是顾元贞见势不对,忙对母亲解释道:“老太太,儿子绝没有嫌弃您的意思,实在是家里一时安排不过来才作此打算,儿子也计划着再扩出两个院子来,到时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老太太到底还肯给顾元贞一点面子,闻言虽然仍面色不悦,但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让跟来的那两个丫头扶她去北院沐浴更衣而已。 周氏这才松了口气,回头去安置送老太太过来的人。 等老太太收拾停当来到正堂后,厨房才陆陆续续把饭菜端上来。顾砚眀见奶奶坐下,忙带着弟弟和阿汝来问安。老太太最是疼孙儿辈的,见到三个孩子都长高了不少,高兴得连连道好,伸手一一将他们扶起来。尤其是对长孙顾砚眀,老太太一向疼得跟心肝宝贝似的,这会儿便放不开手,满脸慈祥道:“明哥儿又长高不少,越发像个翩翩公子了。” 顾砚眀自小也是奶奶疼大的,虽然母亲与奶奶嫌隙颇深,但并不影响他同时孝敬双方。是以此刻他甚为恭敬地扶老太太回上首的位置坐下,道:“奶奶累了一天,快坐下歇着吧。” 老太太心满意足的坐下,又将砚书和阿汝拉到怀里絮叨一阵,眼看最后一道汤也上齐以后,才放两个小的回到座位吃饭。 席间新来的两个丫头一直侍奉在侧,给老太太又是夹菜又是盛汤,她二人容貌出众,葱管似的手指捻着汤匙和筷子煞是好看,翡翠手镯半隐在袖子里微微晃着,更显得二人手腕白嫩如雪。 两个尤物般的女子站在旁边,众人也都看出老太太没拿她们当普通丫鬟使,只怕又要闹出一场风波来,便都没心思吃饭了,时不时拿眼去偷偷打量着。 周氏本就不悦,又见年纪稍小的那个丫头目光闪烁不定,一看就知不是个性子沉稳的,心里更是憋闷,连吃着钱叔最拿手的宫保鸡丁也觉得如嚼蜡一般无味。她正想着老太太打算什么时候摊牌,却冷不防听见老太太语气甚是随意地问了句:“对了,我记得半年多以前撵了两个丫头出去,不知这会儿可补齐了没有?” “已补上了,砚眀屋里把婉芳提了上来,砚书屋里也买了个丫头回来,我瞧着这两个丫头都是勤恳会服侍人的,老太太您放心吧。”周氏忙道。 温氏却已看出端倪,按捺住脸上的惊讶,不动声色的给周氏递了个眼色。周氏本以为老太太只是随口关心两个孙子,一开始倒也没多想,直到看到温氏的提醒才回过味儿来,登时脸色大变。 果然老太太听见周氏的话不甚满意,道:“书哥儿年纪小倒也罢了,只是明哥儿眼看就要成年,屋里也该安排个伶俐的丫头,婉芳性子和闷葫芦似的,怎堪使唤?”话毕又拉过右手边年纪稍小的丫头,对顾元贞说道:“娴芸这孩子模样和性子都是最出挑的,我看倒可以给明哥儿使唤。” 老太太跳过周氏直接和顾元贞说话,摆明了是不打算与她商量,只要顾元贞一个点头,明日这位娴芸姑娘只怕就要堂堂正正住到西院去了。 娴芸早知道自己跟着老太太过来,是要放到顾家大少爷屋里的,因而此时听见老太太提起,并不觉得惊讶,只是在脸上泛起一抹微红,垂首偷偷瞧了一眼顾砚眀,见他始终目不斜视,浑身透着一股清淡的气质,心里不由欢喜起来。不成想周氏看到她的样子,更是气得心堵。 顾砚眀自然也明白奶奶的意思,但他现在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于是连忙说道:“奶奶,我屋里本就没什么东西,且现在也正为明年的县试做准备,有婉芳和小进收拾着已经够了,倒是您身边应该多添些人照顾才是。” 听到儿子这么说,周氏才稍稍松了口气。 顾元贞本来还有些犹豫,听到顾砚眀提到县试二字,也顿觉得现在安排此事不妥,便道:“我觉得砚眀说得不错,眼看离县试没几个月了,这时候就该让他心无旁骛的备考才是,老太太,此事不如等砚眀县试过后再决定如何?” 周氏也忙抓住县试这根稻草,说道:“砚眀正是考取功名的时候,身边就该清清静静的才是,老太太如今搬到北院,媳妇不能像从前那样贴身服侍着,心里也不放心,我看方才娴芸姑娘将老太太服侍得极好,不如就留她在您身边伺候吧,您身边多个人终究要方便些。” 自己的意思接连被孙子和儿子驳回,老太太已经不高兴,听到周氏的话后更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漫悠悠道:“这会儿你倒有孝心了。”见周氏面色发红不再开口,才又放缓态度对顾元贞道:“我也没说非要如何,横竖这丫头是我挑来服侍明哥儿的,便只叫她先做些洒扫粗活也是使得的,哪里就碍着他明年的县试了?” 在顾老太太里眼里,富贵之家的公子哥哪个不是一群丫头伺候着,偏偏就大儿子这边是个例外,两个孙子身边都只寒酸地跟了一个丫头,凭她真正的心思,眼下就是再给顾砚眀配几个大丫头她也不觉得多。 老太太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且又是她老人家对长孙的心意,顾元贞不好再回绝,索性沉默不语。 顾砚眀见父亲一时也无法,便决然道:“奶奶,我身边的人真的够用了。” 一旁的娴芸一路听下来,早窘迫得两颊绯红,只恨不得立刻寻个地缝钻进去,省得站在这里叫人推来推去的丢脸。 顾老太太虽不会理孙子的话,但一片好意接连被他反驳,面上多多少少有些抹不开,不禁神色黯然一阵。 她长叹一口气,本想暂且作罢,忽的瞥见坐在桌子末尾的阿汝恍若没听到方才的对话一般,仍旧吃得起劲,不觉心生一计,便笑着问阿汝:“小萝啊,方才奶奶说的事你觉得可行吗?” “啊?”忽然被点名的阿汝一脸茫然,她方才虽然一直在吃东西,但饭桌上发生的事一点也没落下,而且她还看出来奶奶特别想送出这个丫鬟,但爹娘和顾砚眀似乎都不想要。 本来以为大人之间的棘手事不会殃及自己,便仍旧安安心心地吃饭,谁知奶奶忽然就把问题抛了过来…… “奶奶,别为难阿汝,这事与她无关。”顾砚眀略急道。 周氏也忙陪笑道:“老太太,阿汝才多大,她能知道什么?” “不小了!当初我像她这么大时,已经能斟酌着管理家事了。”顾老太太冷声道,脸色渐渐沉下来,桌上的气氛本就僵,这会儿更是没人敢再动筷子。 阿汝虽然还没吃饱,却也不得不跟着放下碗筷,眼看老太太就要发怒,阿汝只好傻笑两声,让气氛稍稍活跃些,然后笑着对顾老太太说道:“这个……只要砚眀哥喜欢就可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