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5月2日　　　　某种程度上，年轻的赵斐愤世嫉俗、抱怨万事皆不公。　　　　为什么自家房子老旧狭隘，郭英洁家却宽敞明亮？为什么班长李依桐父母都是企业高管，吴媛媛家长还能辅导她功课，学委张娜娜爸爸是商人，妈妈是公务员，老爸老妈只是普通职工小老百姓？为什么她只能骑普通自行车，同学就骑山地车？为什么她的衣服总是平平无奇，同学光鲜明亮？　　　　为什么别人家长各有门路，挣钱有方，买车买房，爸爸炒股老赔钱？为什么二姥姥卖房支持晓明表姐出国留学，姥姥姥爷房子存款都没留给妈妈？为什么她中考失利只能读中专，别的同学却能走后门交赞助费升普高？为什么别人家长早早给孩子安排好工作前程，自己只能当营业员，成考大专毕业自寻门路投简历面试求职，看老板脸色？　　　　怨气、满腹牢骚和固执古板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渐丰慢慢融成一声叹息，她明白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凑合了。　　　　父母一天比一天衰老，总是念叨过去的事，母亲胳膊不灵便，也不爱出门，总是在阳台上摆弄花花草草，养着姥姥留下的大白，周末花上半天工夫做顿饭；父亲几十年如一日骑车上下班，买菜做饭，收拾屋子，偶尔去花鸟鱼市逛逛。有天她下班回家，在楼下远远看到父亲背影，一时恍惚不敢相认：那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瘦老头儿，是我爸爸吗？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回到1999年当晚，拜那场席卷万物的龙卷风所赐，赵斐满心惶惑不安，躲在被窝里辗转难眠，时不时摸摸唯一熟悉的大熊：这是场梦吗？还是拍电影综艺？我穿越了还是，我疯了？　　　　手足无措走出卧室的时候，餐桌上摆着糖油饼，爸爸正坐在沙发上穿跑步鞋。糖油饼是楼下早点摊炸的，妈妈提前下楼买回家，趁着她和爸爸下楼锻炼的工夫煎鸡蛋热馒头牛奶，两人一回来就有热饭吃；老爸身上那套镶着白边的深蓝运动服再熟悉不过了，年轻时候常穿，年纪大了也就收在箱底。前几年赵斐看见老爸拿出来在镜子前比比划划，便笑话他，老爸不服气的指着裤脚：这是初三那年天天陪你跑步磨破的，记得不？　　　　一幕幕情景刻在脑海里，如影随身，怎能忘怀？　　　　赵斐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瞬间被治愈了，幸福和满足把她整个人包裹得厚厚的茧：爸爸和妈妈。虽然莫名其妙，虽然迷惑不解，虽然前程如梦似幻，只要此时此刻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怕。　　　　比如说大半年后的现在，不过是个中考前一模而已，她只不过考了534分（数学有道题背错公式，物理忘记实验仪器名称，化学不知如何用菱锰矿和H2SO4浸出MN2+），加上体育20几分也才560分左右，老爸老妈却乐开了花。明明是晓明表姐临别践行酒席，倒像是自己家喜事，老妈满面红光高声说笑，老爸嘴巴都合不拢，不知道的以为他股票猛翻好几倍。　　　　嚼着“美人肝”，赵斐心里隐隐内疚：仅仅这样而已么？　　　　坐在旁边的晓明表姐也对她充满期望，大声叮嘱：“小斐，你一定要考南师附一中金陵，以后努力一下，至少可以考到南大。”　　　　南大是南京大学，南京乃至江苏省最好的985大学。正在等待签证的晓明表姐眼睛亮晶晶，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希冀。　　　　“再努力一点北大清华也很有希望啊，百分之百能出来留学。到时候你来波士顿找我，我带你把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大学和波士顿大学都逛一遍，再去旁边的波士顿公园、三一教堂和atown和Ktown，然后我们一起坐巴士去纽约，站在帝国大厦上面往下看，再去华尔街，看看自由女神像和杜莎夫人蜡像馆还有百老汇，保证你舍不得回家来。”　　　　“看晓明都成大姑娘了。”舅妈羡慕地说，“晓明头两年先闯一闯拼一拼，等小斐过去也就站住脚了，两个人互相照应。”转头又看看自家熊孩子，“小方啊，你看你俩姐姐，都这么努力，你也得好好加油，上个好中学，才有机会出国。”　　　　上辈子很少被树成榜样的赵斐顿时脸红了，小声嘟囔，“晓明姐姐你会不会很辛苦。”　　　　接话的是表舅，“吃得苦中苦，方得人上人。出去闯荡闯荡对人生也有好处，我和她妈妈以前舍不得，她自己愿意，那我们就支持。”　　　　一番话说得表舅妈有些伤感，筷子还拿在手里眼圈都红了，“这一走好几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大家纷纷劝慰，二姥姥说着“长长见识没什么不好。”姥姥也赞同“年轻人吃点苦就吃点苦，老了就享福了。”只有老妈最实际：“注意点安全，多跟同学们在一块，有什么事赶紧找警察。”　　　　正好“马祥兴”招牌菜松鼠鱼上桌了，红艳艳香喷喷。大家都让晓明表姐多吃点家乡菜肴，离她最近的赵斐夹了一大块鱼肉过去，又用勺子帮她盛蛋烧卖和凤尾虾。小方羡慕的张大嘴巴：“听说他们美国人天天吃汉堡，晓明姐姐你真幸福。”　　　　他老爸气的半死，伸着筷子指着小方，“当别人都跟你似的呢？天天惦记肯德基麦当劳？我告诉你，看看人家晓明再看看小斐，再看看你，你要是给我上了A中，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方倒也光棍，哭丧着脸筷子都扔了，姥姥立马不干了：“好好吃着饭你非说人家孩子干什么？人家老师开家长会都让鼓励为主，就你天天吓唬孩子，你管他学习吗？还不都是人家他妈妈带着。”　　　　A中是舅舅家附近相当一般的中学，舅舅中意的其实是另一所稍远些的B中，升学率高，名声在外，可惜小方这家伙不争气，小升初考试发挥不佳，还是被A中勉勉强强录取了。低着脑袋的赵斐忽然想笑，赶紧喝了一大口红豆元宵。　　　　“来来”大家纷纷举杯替晓明表姐践行，有的说前程似锦，有的祝大展宏图，有人叮嘱注意安全，轮到赵斐，握紧表姐手掌恋恋不舍，“要是太辛苦，就早点回家，没学完也没关系。”　　　　于是她被自家老妈批评了。　　　　以元旦三天假期为例，老师们显然觉得劳动节七天长假对初三学生来说太奢侈太过分简直浪费生命，所以四号学校就开始恢复上课，就连培训班也没耽搁。　　　　假期最后一天，赵斐打着哈欠趴在培训学校课桌上--昨晚仗着放假偷看两集重播的《大明宫词》，正看到有着薛绍面孔的张易之一袭白衫，把太平公主吸引得欲罢不能。　　　　年轻的赵文瑄简直是个妖孽嘛。　　　　昏昏欲睡之际，身畔吴媛媛推推她胳膊，赵斐只好强撑着起身，喝一大口冰水含在嘴里。接过前排不停传来的试卷，赵斐留下自己那份，剩下递到后排。依然是120满分模拟试卷，语文老师每堂课给学生二十分钟做题，然后依次当堂解题，一人一道，老师现场公布答案，剩下做不完的大题带回家，下次课有疑问课堂上问。　　　　虽然学费不便宜，光是这些有丰富教学经验老师结合前两年考题出的热身试卷也值回票价。赵斐随便翻着手里三份试卷一一写上名字，这些资料挺抢手的，要留给郭英洁一份，这次她还打算问问周萍用不用--就像吴媛媛预料的，听完第一个月课程之后，周萍退出了，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没引起任何波澜。　　　　请围绕“感受生活”这个话题写一篇文章；请以“无情岁月有味诗”这句话写一篇文章；“只是因为___”（那本书/那条路/那个人），任选其一写一篇文章。　　　　有什么东西在赵斐脑海里怦然炸裂，隔着遥远岁月却近在眼前，嘴里冰水不知何时被含热了，赵斐皱紧眉头紧紧盯着桌面上的白纸黑字：　　　　2030年6月17日，30年后母校聚会，同学齐聚一堂，请你以“无情岁月有味诗”为题写一篇文章。　　　　赵斐早对当年中考语文试卷毫无印象，却影影约约另有件事，那是2015年，班长李依桐组织毕业十五周年聚会，打电话通知她俩，郭英洁一口回绝，跟她絮絮叨叨：“就她天天组织这组织那，我可没兴趣，显摆什么啊？要去她自己去。”　　　　她随声附和，“不就是考了个一中，又上了X大么，神气什么啊？”　　　　郭英洁也来劲了，“就是，谁让咱们没人家爸妈天天辅导班家教伺候着，也才考个一中，也没上南外啊，牛B什么啊。”　　　　“可不是么，再说咱们也倒霉，考个语文还赶上什么破题，老杜看了都没说话。”赵斐也兴致寥寥，遥想当年伤心事：“作文考什么来着？40年后聚会，什么多情？”　　　　“你还记得呢？”郭英洁噗嗤乐了，继而哈哈大笑。“无情岁月有味诗，我记TM一辈子，我一拿卷子就傻了，什么玩意儿啊，根本不会写，果不其然作文五十分我TM得了十八分。”　　　　十八分？　　　　水陡然呛进肺里，赵斐拼命咳嗽不停仿佛痨病鬼，声嘶力竭地把全班同学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老师也停下来皱着眉注视这边。接过吴媛媛递来纸巾，赵斐狼狈地擦擦嘴巴，卷子都被浸湿了，轻轻擦干水珠时手指不由自主发抖。　　　　下午到家第一件事便冲到电话边。“郭英洁。”　　　　她很少这么称呼对方，一般都是英子：小学开始就这么叫她了。郭英洁像是被吓住了，半天才应“干嘛？”　　　　“我跟你说个事。”赵斐尽量把语气放得严肃正经，清清喉咙，“我们今天辅导班老师说，有道作文题一定要注意，2030年6月17日，30年后母校聚会，同学齐聚一堂，请你~”　　　　念完半天郭英洁才出声，听起来压根没当回事。“什么什么啊，现在才2000年，你们老师出的什么题啊，不可能的啦。去年题目还是带一本书去旅行呢，今年就2030年啦？”　　　　赵斐真想钻进电话线把她脑袋好好摇一摇。“哎呀，你听我的嘛，没错的，无情岁月有味诗，七个字，你记住啊。算了，明天见面再说。”　　　　挂上电话时赵斐依然气哼哼的，这个笨蛋，这回再得十八分就是只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