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提过,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称呼,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四四”是独属于皇帝舅舅的称呼,他每次这么唤她,内心都把她当作自己的私有物,从未将她视作一个独立的个体。 我娘这么多年与他虚与委蛇,实在是有过很多次露出了爪牙,可他都自欺欺人当作没看见。 在皇帝舅舅看来,我娘作为他的附属品,是不可能也没资格活出自己的精彩人生的,所以他从没给过她机会,从来都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可这一次,他不再唤她“四四”,而唤她真正的名字—行棠。 皇帝舅舅大概终于开始明白,他从前认为的我娘那些不过玩闹般的所为,并非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并非为了分得他的宠爱,而纯然是为了她自己的目标。 可他依然不明白,行棠的目标是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样的目标,不能告诉他、让他帮忙达成呢? 难道仅仅是为了我能当皇帝?难道这真的不能与他商量、非要斗个你死我活吗? 可这些问题和另一个问题比起来,都太不重要了。 —皇帝舅舅为了他的尊严,还是更想问我娘,到底有没有爱过他,哪怕是一瞬间? 我想我娘真的很难爱上他,因为他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而连多了解我娘一点都不肯。 皇帝舅舅不明白,他不懂得我娘的志向,便永远无法走近她的心,又谈何得到? 我娘想要的逍遥,他给不了、不会给;他能给的其他一切,我娘都不想要。 其实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娘虽然懒散,却对想要的东西穷追不舍,皇帝舅舅虽然勤勉,却把他自己锁在了方寸皇位之间。 我娘虽然执着,却从未执念,不曾放弃日常点滴的快乐,在过程中自得其乐。 皇帝舅舅虽然执念,却从未执着,早已在权斗中扭曲人性,放弃了凌云壮志。 谁说当皇帝就要执|迷|权|斗? 为什么当皇帝不可以是一种乐趣、一个爱好、一份体验呢? 治大国如烹小鲜,我做出这道菜,给天下万民吃,好吃我便高兴,便不算白辛苦。 权谋固然重要,却只是手段而已。 人活于世,若只沉迷于微末手段,而不去做些实事,又怎么会真的快乐呢? 我在六部走了一遭,才发现皇帝舅舅这么多年,光忙着培植心腹了,并不在意六部各自的职能是否有所改进,并不在意六部里多的是毫无才学的酒|囊|饭|袋。 这样的六部握在手心,好比没有子|弹的手|枪,除了吓唬人,还能做什么呢? 也许你要说,这是中|央集|权。 可我必须讲,这是自欺欺人。 皇帝舅舅最喜欢自欺欺人了-_-#。 譬如他问完我娘“你有没有爱过我”,还没等我娘回答,便猝然转过身去,浑身笼罩着一片寒霜。 我娘跟他不一样,她并没有逃避这个问题。 她清清楚楚地答道:“我当然爱过你。” 皇帝舅舅终于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眼里似希冀似悲哀,嗓音不可抑制地颤抖:“为什么?” 为什么后来不爱了呢? 为什么后来成仇了呢? 为什么后来……非要你死我活呢? 我娘毫不避讳,答得非常诚恳。她说— “因为我跟你不是一路人。” 我娘在此之前,只跟我爹一个情|人决裂过,理由是她当时更需要权势,而不是我爹。 现在,我娘要与皇帝舅舅决裂,即便她仍然需要权势,也有胆量说出这个她早就明白的答案。 我娘和皇帝舅舅,一个信马由缰,一个固步自封,一个崇尚自由,一个执迷圈养,终究不是一路人。 皇帝舅舅并没有被她这个答案击溃,只是终于抓住扶手,慢慢坐了下来。 皇帝舅舅低低重复我娘那句话:“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 他忽而暴怒,随便在案上抓了本奏折扔过去,“行棠,你什么都有了,现在才说不是一路人!!” 我娘静静看着那本奏折在她脚下平稳落地,不曾伤到她一分一毫,这才缓缓开口。她说— “如果不试,也不知不是一路人。既然试了,总要拿些礼物。” 我娘语气中充满了凉薄,但每个字都非常非常有力。 皇帝舅舅也终于恢复淡定,不再奢望跟我娘谈论风月,而只想跟她谈谈人生了。 皇帝舅舅说:“圣旨,你选哪一道?” 其实我娘哪道都不想选,可为了不让皇帝舅舅觉得她太过狂妄只因有所准备,便只能冷笑了一会儿,装作举棋不定的样子。 皇帝舅舅这会儿终于看穿了她。 他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说,“你一道也不想选。” “你是不是觉得,你可以自己造?” 皇帝舅舅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像黑夜里蛰伏吃人的野|兽,彻底扒下披了多年的人|皮。 我娘清楚地听见,她身后一道道殿门猝然关闭,阻断了求生的一切可能。 我娘当时应该很害怕,可她突然又充满了勇气。 我娘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他,非常非常可怜眼前这个人。 “二哥,如果你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皇帝舅舅眼神复杂,静待她最伤人的那句话— “可惜,你根本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永远不会靠强迫获得,永远不会限制自由,永远不会为孤独服务。 皇帝舅舅再孤独,也不该剥夺别人的快乐,就算他杀了我娘,也得不到她身上的快乐。 心若逍遥,何妨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