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复六年,国泰民安。又是一个夏天。兰台中丞何方正一只脚刚迈进韩呈办公的孳政殿内,一道奏折划过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留下凛风一股。 所谓兰台中丞是皇帝在朝中的耳目大臣兰台大夫的下属,平日负责过目六部文件,然后交呈皇帝。皇帝有什么任务下达六部也是由他们过手。 他看了眼领他进来的王心顺脸上挂着的奴顺的假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韩呈站在案后提着朱笔,另一只手翻动奏折,面色愠然。他口里一个“臣”字还未吐完整,另一道奏折就啪地掷在脚边。他连忙跪下。 “你来了?不用跪了——和你没关系,起来罢。”韩呈用笔尾敲了敲案角放着的一道折子,“你看看这个。” 何方正站起身,仔细读完了这道折子,下意识抬眼朝批完奏折搁下朱笔的韩呈望去,没料到韩呈也在看他,眼里满是审惕。折子是幽州刺史李怀金的加急密呈,上面报告了幽州府通判谢无极涉贪一事,请示圣听裁办。 他轻轻合上折子,低头说道:“圣上,臣有罪不敢欺瞒圣上——这个谢无极,是由孝廉举上,任幽州府下一名刀笔小吏,臣手下官员见他略有才干方将其荐擢为官的。” 韩呈没有立刻讲什么,瞄住他片刻才开口:“假若见才不举哪是良臣之道呢!罢,这不是你的罪过。此人胸有点墨便食民而肥,实在配不上兰台举荐。” “臣谢过圣恩,圣上英明大义。”他故作平静,“是,这贪墨之事乃大忌中的大忌,理当严惩。” 韩呈背着手在案后踱步,手中多出把扇子:“你也看到了,这不是普通的贪墨,硕鼠侵国,硕鼠侵国啊!”说着将扇子往地上一指,“你再看看这个……顺子,捡起来给何中丞。” 王心顺忙捡起,拿袖子掸了两下递与他。他小心翼翼地又读完了这张,眉头渐紧。这上头是谢无极对幽州旱情的呈报,并附向上讨要赈灾钱粮的单据。眼珠一转:“可是圣上,恕臣直言,如若幽州旱情并非谎报,毕竟彼地连年灾荒确也属实,单凭李怀金一纸空口言劾恐不足为证。” 此时韩呈明显面露不悦:“不是朕怀疑旱情,若是没旱倒好,这拨款拨也就拨了,放粮放也就放了。宁可信其有!万一真进了贼臣的腰包,叫那些灾民怎么活?” 何方正见他不高兴,不敢再包庇道:“是了,圣上仁德爱民,臣目光短浅万万不及。据臣想,拨款项目要经由幽州府尹和通判李怀金过目,其中定有牵连瓜葛。” 韩呈思忖后说道:“这样,你让那个举荐谢无极的人替朕去幽州查办这些狗东西,凡有怠旱贪灾的,便宜之时钦办无碍。这……这权当草拟口谕了,记下。” 他躬身端行,移步案前摊开纸张,濡笔拟写,写完歇笔谢旨。 “罢了,你下去叫他准备出行事宜罢。” 他行礼退下。 殿外老远候着御史丞副手江心画,隔得甚远未能碰面而过,那江也就没行礼见。他留了个意,直接往兰台阁去了。 兰台阁是韩呈给中丞在大内安排的住所,方便随时吩咐工作,和御史丞不同,住在大内应的就是这个中丞的“中”字。 王心顺回韩呈身边伺候,谨慎地问:“圣上放心中丞?” 韩呈笑了,摇开扇子坐下:“他刚刚已经发现朕的不高兴了,量没这个胆子包庇下属,他们兰台推荐上来的人出了事,这节骨眼上与朕为敌犯不上,一个中丞没这么蠢。” “可圣上派他手下的人去查,那证据落入他们手里岂能完存?” 韩呈摇头:“证据,要得到非得办了那帮人不可,还有不少信件被谢无极给藏匿了。他应该不知道李怀金已经找到了一些证据呈上,还以为只是李怀金单方弹劾呢,要不方才他能替谢无极求情?兰台出了岔子,恐怕整晚上都睡不好觉咯。前些日子说了要整顿兰台,朕这是杀鸡儆猴,防止他们手伸得太远。”手一伸,王心顺赶紧递上一条脸巾,“这大热天,也算是对他们的磨练罢。”笑了。 “……我要是不替谢无极求情我就搭进去了!”自孳政殿走回兰台阁,何方正一路悄悄地对随从吐苦水。 “圣上多疑,能不小心点儿?”接着叹了口气,反着质问,“不求情?哼,在没看到证据的情况下,我作为一个举荐者的上属,不求情岂不是摆明了我心里有鬼要弃卒保车?我肯定要把自己择开,圣上才能放心大胆地派我们兰台去查点。前些日子刚说了兰台风气不好要整顿,呵,今儿就出了岔子,圣上摆明了要杀鸡给猴看啊。” 随从一路听着,点头称是:“大人说这些我也不懂,倒是听了几点意思出来——今儿大人面圣,感觉不好?” “是有点不好,今儿圣上怕亦是看出我试探口风的意味了。不行不行,我得把自己择得远远的,你拿我的宫牌去把顾尽欢叫过来,人是她保举的,我得问个清楚。” 刚到兰台阁,还没等到顾尽欢来就有下人来禀说她有一封文函呈给何方正。何方正打开函封,里头竟然是顾尽欢昨晚写成的告罪书,说自己刚刚得知幽州谢无极出了事,举荐不力要请罪。她写了两封,一封呈给上司何方正,另一封交给了吏部备案,按说吏部这个时候应该处理了这文函。何方正把她交文函和圣上召他这两头时间一掂量,倒没办法治她什么罪了——怪不得圣上方才没治他的罪,也没询问是何人举荐的谢无极,原来这人早就将事情提前跟圣上交待得清清楚楚了。 自己作为一个上司竟然拿她无可奈何,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看来不如等会卖她一个人情。 不久顾尽欢就拿着宫牌赶到了兰台阁,见到何方正跪下叩首,道:“下官请何大人责罚。” 何方正将她扶起,道:“不敢不敢,你没有过失怎么责罚呢。尽欢,你递的文函我已经看过了,谢无极虽是你举荐,还是个地方官,可正儿八经论品级,他的官位现在比你高啊,你怎么能料到他会做出这等事情呢!即便是料到了,你也管不了啊。圣上没有降罪,你不要自责了。” 尽欢听到这话登时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何方正喊她坐她便坐。她道:“那圣上没有怪罪大人罢?若是因我的过失连累了大人,我死也难抵啊!” 何方正道:“圣上是何等圣明,怎么会无端怪罪于我呢。不过,圣上给你派了任务去幽州查谢无极。前事既往不咎,这事你得好好干了,干好了将功补过,干得不好不但旧罪重罚,而且给我们兰台抹黑。知道么?”拿出手谕,交给她。 她出宫到中丞府——这是中丞手下官员常年在宫外办事的处所,自己的小间里,阿丧给她理好茶席,她坐在窗棂边,端茶送水也不管喝。 阿丧见她这般,上前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尽欢缓过神来,道:“心有余悸啊,若非我昨天想到提前上交请罪文函,恐怕圣上那头一发怒,与谢无极有关系的都逃不脱,刀第一个就得落在我脖子上。” “可是圣上不还是把查案的事务交予大人全权负责了么?” “哪里是全权,我相信上头会有眼睛盯着的。圣上要揪出的不仅仅是区区一个谢无极,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摆脸子给何大人看根本就故意的,一则要提醒何大人注意整顿下面人手,二则何大人若是整顿不利,他就要顺藤摸瓜,从咱们兰台抓出几个和谢无极相关的,杀一儆百。”她一手拍住茶盏,“我回想真的后怕,一身冷汗。今天差点成了那杀一儆百的一。兰台这么长时间风平浪静,不知道是谁给圣上出的主意,他怎么会对我们下手呢?” 阿丧安安静静地听,忽而说:“姑娘说朝政我不敢妄言,我去收拾行囊。如果需要,我替您递帖子。” “递帖子……对对对提醒我了,去罢,说我晚上登门。顺便给幽州放只信鸽,让谢无极不要轻举妄动。” “就这么多?不说清楚点?” 她斟酌了一下,摆摆手:“不,还是不送信了,兰台这块最近一定会抓得紧,防止落到谁手里就不好了。” 阿丧下去准备,而她拨弄着茶几上的香炉,直勾勾地盯着不知何处看。 晚间一辆马车从大内直奔兰台府,另一辆悄悄在半路分道扬镳,往太学士府去。顾尽欢着一袭黑斗篷,叩门而入,嘱咐看门人守住大门。 后堂站着一位年知天命的太学士山九枭,眉眼神态间气韵犹存。见她来了,忙问:“怎么,我收到帖子,出什么急事了?” 她行了礼,开门见山:“学生要请教先生——今日上头叫学生去查办幽州的谢无极他们贪污灾银一案,您知道,学生与谢无极有几分交情,灾银有多关键不可能不知道,他是断然不会敛这等欺君之财的,更系李怀金举报。圣上故意摆脸色给何大人,学生为求自保不知怎么办,求先生想个万全之策。” 山九枭认真听完,皱起眉头问:“这个谢无极与你到底有几分交情?” “先生什么意思?”她被问住。 山九枭警惕地看向她:“我的意思是,你真的能保证此人为人么?” 她惊讶:“先生怀疑……” “是怕你信错了人。你想想看,上头做事不谈一向谨慎,但视听并不闭塞,没有把握他会把何方正叫去故意给他摆脸子?”山九枭摇头,“你此次去幽州得留个心眼,这个谢无极即使没有贪污,与这件事亦脱不了干系。” 她紧张地擦把汗:“先生是说,上头已经有把握了,此事根本就是对我的试探?” 山九枭面容严肃:“极有可能,不过不止是你,圣上应该不是怀疑你,而是要下重手重置兰台府。如我所料不错,上头手里有证据,谢无极他们应该已经被上头派去的人扣下了,就看你此去审理的表现了。你若一点都审不出来,一口咬定他们无辜,恐怕……” 她不寒而栗,自言自语起来:“恐怕,朋友保不住,自己也得赔进去……”她抬头冲口而出,“还好刚刚我留了个心眼没送信鸽去。” 山九枭与她对视:“你也是冲动,差点着道。你要做的就是先和谢无极保持距离,他现在如同一块烫手山芋谁都碰不得,尤其是你们兰台府的人。” “学生现在慌乱极了,此番事变叫我左右为难,那谢无极我怎么审得?他一张口我就自身难保。”她明白过来气得直跺脚,“好嘛叫谁去不好偏叫我去,上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主意,我是审了那头儿剁胳膊、不审这头儿掉脑袋!” “还是舍臂保命罢。你可知道你该愁的是什么——如何把自己择干净、立头功才是头等大事啊。” 她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是。” “你还是先去办事,这段时间我想想,等到时候回来再商议,有什么死结解不开就给我传消息。” “是。”欲转身之际想起,问道,“学生还有一事不明。” “讲。” “先生,学生此去审处的极点在哪里?”她比了个杀头的手势,道,“要做绝么?” 山九枭欲言又止:“这……与你密切相关的不要留活口,至于其他牵扯出来的,哪些该查哪些不该查呢?嗯——你可知道,为何近年但凡查处的贪污受贿者均是副官从官?” 顾尽欢惊愕抬头:“先生……”她会心一笑,随即正色,“学生受教了。” 副官从官都不是正品级,这正品级的都拿他们顶包扛雷,自己逍遥法外。山九枭此话正是告诉她有的人暂时不能动,只能上面发落,而她要将损失降到最低,拿一些人顶包足矣。 拜别山九枭后,她匆忙离去,没叫其他人瞧见。 第二天一大早顾尽欢还在洗漱穿戴,阿丧指挥着下人们准备行李。 “这个……还有这个,哎,轻点!笨手笨脚的,磕坏了怎么好?” 顾尽欢摇摇头,对他道:“阿丧。” 阿丧忙放下手里安排的活计:“哎。” “你现在越来越像个□□了,”她笑了,“行了,你让他们忙去吧,也不必收拾太多东西,我心情不大好,带这些东西不是享受反而是负担。” “是。”他招呼那里继续收拾,“大人心情不好是因为昨日的事么?” “是啊,叫人犯愁哇!山先生的话点醒了我,倘若谢无极真的涉了案,我该……”她噎在这里,后面“想个什么方法来脱身呢”她觉得太不仁义便没说出来。 “你会不会过于谨慎小心了?惊弓之鸟可当不得。” 她摇头。她的感觉不会错到哪里去的,不能把这个皇帝看得太简单。 “上头还是信任您的。” 信任? 她冷哼一声:“你听话又不过脑子,我昨儿就说了,圣上是不会让我一个兰台的副手单独去的——你等着瞧吧,待会儿就有人上门了。” 果真语温未凉,下人就来通报说江心画和沈扈求见。 一听江心画她便浮现一副“看我说得准罢”的神情,说有请;沈扈,不曾听过这个名字,正疑惑着,二人已经快走到了面前。 江心画和那个密呈检举谢无极的幽州刺史李怀金一样都是当朝权臣李刈的党羽,李刈又很听韩呈的话;至于这个沈扈十有八九是敌非友。 她心里没想给好脸,脸上却条件反射地摆出假笑: “江大人光临寒舍,顾某不胜荣幸。” “客气了。”江心画虽然位高,但少不了寒暄了一番。 顾尽欢目光移到沈扈身上——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皮相么,若是放在正常情况下,她须得道一声帅气,不过现在,于充满敌意的眼光里他显得愈发面目可憎起来。 不等她开口问,沈扈微微作揖:“只知道跟着江大人听到要和顾老爷同去,没想到您居然也是个姑娘家。” 沈扈,沈扈……她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上次吏部向上报各部官员的文呈经过兰台转递时,她看到过这个名字。应该是少有的在朝多年的年轻官员了。 “下官眼拙,未认出这是沈督察。”她回礼。 沈扈看向她的眼睛,笑道:“在下与大人初次见面,大人不认得也不为奇。” 顾尽欢在山九枭处学习文章已经一年,对语言比较敏感,听他说话带一点怪怪的口音,心里纵横猜测着些什么,没听到江心画说话: “……顾大人刚受旨钦出查案,可谓是历代中丞副手的楷模。”江心画确实不敢小瞧了她,听上头说她就是举荐谢无极当官的人,却不曾见圣上对她下旨查办,能从死穴里蹦跶出来将功折罪的,她须得有些忌惮。 顾尽欢回过神来,笑道:“不敢,顾某芝麻小官也,乃圣上英明,我才能承蒙恩泽呀!” 她笑眼掠过对面还在使劲鼓吹的江心画,不再与她兜圈子,问:“怎么?大人也一同出行差办么?” 江心画答:“我正是来说此事。为圣上办差,可不能耽误时日,我要速速拟定去幽州的日子才是。” 她点头:“替圣上办事、为万民谋福怎可拖延!不如即可出发。”她眉宇间卸下一点纠结,放松道,“阿丧,那些重东西都不要带了,收拾点轻巧的,吃过了朝饭就出发!” 她又道:“江大人,沈大人,鄙宅清汤冷炙,如不嫌弃就在下官这里用了朝饭再走?”说完用力留客,后悄悄叫阿丧去厨房嘱咐了一顿拿得出手的席面。以她的骄傲,平日怎会死命应酬呢,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 中丞府外,“二位大人慢走”余音残在。江心画喊了轿子来,和沈扈发牢骚:“这个顾尽欢虽好交谈,相处简单,可同时心里机械多得很啊!” 沈扈笑着给她掀起轿帘:“我倒不这么觉得……” “哦?那你觉得她是个什么人?”她倒没想多,顺着话题儿溜了下去,招呼他也进轿来坐。 沈扈撩摆进去,坐定起轿后答道:“我倒觉得她心思简单爽利,是个直肠子。” “何以见得呢?”江被他说得奇了。 沈扈摇摇头,他自知自己与江心画非一路之人,即便赞同她说的话,也不敢过早地亮明身份,暴露自己归派阵营,于是瞎扯一番。不过心里确着实想了一番天马行空——他此次新官上任便被弄去查处幽州要案,一来惶恐紧张须得干出一轮成就,二来……他盯住了兰台府。 用过朝饭之后,顾尽欢就早早儿地带着三辆马车在均和门外等候,江心画随后而来,居然也赶着三辆马车!二人一见,笑还没来得及笑,只瞥到打远处空着双手走来一个人,正是沈扈。 顾:“督察不带行李么?” 江:“我以为督察大人也备了三辆马车。” 沈:“哈,我猜得没错——顾大人果然备了在下的车!” 顾尽欢道:“看来我与督察大人要多几分默契,一个全备好了马车,一个连自己的也没备下。” 那两个一唱一和的,江心画只好吩咐下人将马车赶了回去。 撇开是上头派来的人不说,顾尽欢打心里不喜欢这个女人的说话方式——小女儿态,小情绪芜杂,没有半点做大事的影子。即便是自己的对手也得让自己心服口服才是,正所谓什么英雄惜英雄、什么唯使君与操耳云云……可惜可惜。倒是这个沈扈……嗯——没脸没皮,即便看不出他到底存得几样心肠,反倒有那么点儿意思。 果真,两手空空的沈扈倒没有不好意思,坦言“我不与二位大人客气,我就趁个方便。”说着就钻进了马车。 顾尽欢下意识去扫视江心画的反应,于是察觉到了她脸上的一丝不悦。她心里想道:倘若这个沈扈真是和江心画一道儿的,那么他们内部也不算和谐啊!还真是应了那句“小人党而不群”。不禁发笑。 “来……请请请!” 从京城到幽州这一路,顾尽欢怎么看这两个同行之人怎么不痛快。江心画为人说话细腻阴险也就罢了,可她明明对沈扈这个帅哥儿没什么相处方面的看法,偏偏因为对上头派人监视她这事产生挥之不去的警惕。 ——坐这么久了,这儿有个茶水铺子,咱们下车喝碗茶罢! 肯定是让他故意拖延的……不喝! ——此处风景不错哎!我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下车下车。 我忙着处理烂摊子,你还有心情看风景……不下! ——顾大人,这个客栈还有空房,对了,您要烧水洗澡么?小二! 我洗不洗澡不用你管哎,这么烫的水你肯定是故意的! ——哎,顾大人,您吃什么我给您送房间来? 难道要在我菜里下毒么?天哪我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算了,人家一路上也没什么坏心。不对,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是敌是友还不清楚……好罢,我想吃蛋炒饭。 …… 一来而去,沈扈也感受到了来自顾尽欢的那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的敌意,不过他发现这个女子亦不是个不讲理之辈,便馈之以如远星河汉袤袤无垠的宽怀。就像打太极,他一团棉花,渐渐让顾尽欢处在有拳无处打、有气没地撒的尴尬境地。 “三位大人,出了这道关,就进了幽州府境内了!”车夫朝后喊。 顾尽欢追问:“顶晚能到么?” 车夫说可以。 江心画撩开车窗帘子,问道:“顾大人打算在哪里落脚?府尹衙门?” 顾尽欢还没开口,后头沈扈掀开帘子笑道:“我猜是大牢。”注意到顾尽欢投来的异样的眼光——一个在说“要尔多嘴”的眼光,他忙扮乖装傻放下了帘子。 她确实是打算第一趟先奔赴大牢探望谢无极,被他这么一说破反倒顾虑起来:韩呈能把眼线爪牙弄去幽州,那么这里也可能尽是眼线,稍有不慎薄冰易碎。大晚上去看谢无极实在惹人怀疑……可是不弄个明白她或许连睡都睡不着——她还过分年轻,在她眼里,山先生的话能叫朗日平地生出暴雨惊雷。 晚间到府尹府,幽州府尹王文靖和李怀金像提早得到消息了似的竟然一道前来迎接。江心画不带任何掩饰地亮开了身份,要说大张旗鼓她倒也没鸣锣开道,要说夏日潜行她进了府衙倒是威风得很。这么一来,顾尽欢被裹挟着在府尹府下榻。 江心画见到王文靖和李怀金如同见到亲娘舅一般,狎昵之色流于表面。沈扈暗中有数,怪道江之前说顾尽欢心中机械颇深,现下他明白为何了——原来她的判断都是基于自己的标准比较而言,令人哈哈。 尽欢终于还是假装起夜出了厢房。正准备在拐角处偷偷溜走,黑暗中一个人摔了出来,硬生生吓得她一哆嗦。沈扈背着手从墙后走出,很显然这个人就是被他丢出来的。 “我是你就不会这会儿去大牢,瞧,落人口实。” 捕捉到地上那人的惊慌,再望向沈扈严肃的面庞,她叹了口气:“今日饶你回去,看清楚了,我不出去,我要睡觉了,再跟踪就取了尔的狗命!” 沈扈补了一脚,那人爬起来一溜烟逃了。 她下意识想离去,方扭头就被沈扈叫住:“怎么?大人这就走了?” 被他盯得不大好意思,她手一挥:“得,欠督察大人一个人情。您想怎么办罢?哎,我说一句啊,我和幽州府的可不是一条裤子的交情,我顾尽欢是个清官,除了每年的冰敬炭敬没存钱的!” 沈扈笑了:“我要钱做什么?您自是清廉,否则圣上能叫您来查贪?我很是好奇您与这谢无极是什么关系,我就想知道这个。” 他死死地盯着尽欢。 “我不知道督察君是敌是友,是清是贪,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她扭身便走。 沈扈拦住她:“哎,权当我开玩笑罢!你别对我这么大敌意,若是存心害你还会替你揪住这个贼人么?” 顾尽欢好骗得不得了,听了这话反而自觉理亏,面儿上挂不住,索性耍起无赖来:“我要你管了么,我求你管了么?你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我可不愚蠢才不上你的当。” 他嘀咕:“我看你就是愚蠢……” 顾尽欢拨开他的手臂,紧紧肩上披的外衣又欲走,他冲着她背后说道:“我劝大人不要意气用事,我这里有谢无极的罪证抄本,你若要看可以给你过过目。” 脚步立止。 “你帮我?得了罢,我跟你不熟……”她半信半疑地回头,“啊,我明白了……”她此刻想通了山先生说过的——证据就在皇帝手里,就看你怎么表现——是什么意思了,这家伙说的不一定是假话,也许,皇帝特地派他同来即为这个用意。可是他为什么要帮自己呢?她一时间想不清楚这么多问题。 “不要也罢,”他叹气,袖子一拢手一揣,“圣上是打算看大人的作为的,等到大人有朝一日自认什么也查不出来,再到谢无极仗着大人的权势一翻供!大人应该知道是什么后果。” 顾尽欢被点破心事,慌张掩藏:“你不必对我说这些胡话,圣上还未审谢无极、还未拟案,哪来的口供又如何翻呢!清者自清,我又没有贪赃,我怕什么!” 他摇摇头:“这事儿大人心里比我清楚,沈某肺腑心肠,并非恶意。” 她也学他摇摇头:“我实在是不明白。唉,督察君您如果做生意定不是个好手,一头儿是主儿一头儿是陌儿,您还真拎不清么?” “那我反问大人,一头儿是消灾一头儿是招难,大人拎清了么?对了,这证据您要还是不要?我说了我没坏心。” “你若是坏心,就凭你这几句话,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她哼了一声,顺势抽走了他佯装收回的证据,离去在夜色里。 沈扈扬起一个笑容,揣着袖子回厢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