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他刚从神武营回来,五卓跟他说,“九姑娘醒了。” 石长霂脚步一顿,然后忙加快了步伐。 站在屋前,石长霂并没有立刻推门,他的手按在门框,闭了闭眼才推开了门。 屋内,朱清染正坐在窗前的榻上,听到门响,转过脸看他。 锦衣侯石长霂的脸色并不好看,有些许憔悴,不曾改变的,也许是脸上经久不败的冷漠。 “侯爷来了。” 石长霂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只到看不出任何异样,才放心的走到她对面坐下,“身体好些了吗?” “多谢侯爷,吃了药好多了。” “大夫说,你身体大不如前,乃是因为突闻噩耗,所以气血上头。” 朱清染低头摸了摸手,并没有回答。 石长霂抿了抿唇,“你因何悲痛?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勾起了你不好的回忆?” “不是。”朱清染摇头,“侯爷误会了。” “那是-” “侯爷--”朱清染悠悠叹了口气,如果不说明白,恐怕石长霂不肯罢休,到了今时今日,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关于我,你都查到了什么?” “史书上能记载的都查到了。” “是吗?”朱清染并不怎么关心的模样,“那侯爷有没有兴趣听我说说史书上没有的那些?” 石长霂眼神莫测,没有立刻回答。 朱清染道,“这是侯爷的别院,侯爷可不可以给我一壶酒?”侧了侧脸,恍若柔然的说,“既然说故事,自然有酒最好。” 酒入愁肠,愁更愁。 朱清染仰头喝了一大口,赞了句“好酒”,又将酒坛推过去,“侯爷要尝尝吗?” 石长霂摇了摇头,朱清染也不强求,又自顾自的喝了几口。 “烈酒伤身,姑娘伤愈未全,还是少喝为妙。” “谢谢侯爷关心。”她的语气很轻,“我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这么好喝的酒了。” “只要你想,日后,我这儿的好酒你都可肆意品尝。” 朱清染不置可否,淡淡一笑,“侯爷今天格外不一样。”她仰头大干了一口,然后惆怅一叹,“我这个故事听起来并不好,侯爷要有耐心。” “我一向很有耐心。” “那就好。”朱清染的语气里带了无尽苍凉的意味,“据说某朝某代,有一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骑兵列阵无往不利,一向深得陛下看重。将军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子稳重好学,次子天资聪颖,幼女活泼可爱,一家人和和美美,堪为京城表率。 某一年邻国突袭,因有内奸作祟,致使敌兵短短半月直逼皇城,五万精锐将京师围堵,援兵却还未到,圣上心急如焚,城内人心惶惶,眼看着一场大难即将到来。将军站在城楼,手挽长弓,连发十箭,直击敌军主营,一鼓震慑敌军,让士气大涨。之后将军坐镇一方,将京都护卫的严不透风,致使敌军几次攻城都未成功。 眼看着援军将至,而城楼迟迟未破,敌军也开始焦急,后来不知从哪里泄露了消息,竟让敌军知道了将军的妻小原来并不在京城。” 听到这里,石长霂心中一凛。 朱清染唇角的笑极淡,“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命运的手会安排什么道路让你走。”她仰天深吸了口气,眼前仿佛还是当年的情景,“半月前将军夫人携膝下子女去了别院小住,后来战事爆发,便留滞城外。敌军得了消息,焉有不抓的道理。别院忠仆尽死,才换得主家得以逃脱,但敌人来势汹汹紧追不放。 马车翻倒,四人跌落下马,危急关头,将军夫人拼死斩杀一人,飞身上马,顺手捞住了离自己最近的小女儿,待要去拉剩下的两个孩子时,却突然--”朱清染说到这停住了,唇角仍然有笑,却似哭,仿佛不堪承受这回忆。 石长霂垂眉,终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一匹马,坐不下四个人,两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舍弃一人,为母者自然无法选择。虽然这中间的故事他并不知道,但最后的结果他却已经猜到了。 北冥重英为侯府长子,是日后侯府的继承人,自然不可舍弃。这被舍弃的,必然就是次子北冥重离。 朱清染顿了顿,然后继续道,“--最后是次子未曾逃脱,被敌军压在阵前逼迫将军投降,将军不肯。于是-”她闭上眼,下面的话如何不能说出口。 “九姑娘-” 石长霂想劝她不要说了,这后面的事情端看如今的北冥重离便可知,实在不必为难她再说一遍。 朱清染睁开眼,续道,“-然后敌军当着他的面挖下了次子的膝盖骨,喂了野狗。。。” 石长霂不忍的闭上了眼。 神武营自来也有些非常手段,他也参与过严刑逼供,也经历过战场惨烈,早已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是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觉得可惜。北冥重离天资不凡,如今成了废人,无异于雄鹰折翅,于身于心都极为痛楚,更何况他又刚刚经历被母所弃,承受的打击恐怕更大。 朱清染的声音还在继续,“--后来援军赶到,京城脱困,次子也被救回,但正如所见,他双腿却从此废了。”朱清染说到这里,语气越加平静,转过头看着他问,“侯爷,若换做是你,自小聪明不凡,玲珑心思,却乍然失去双腿,不仅雄心报复烟消云散,甚至不能再如正常人一般生活,你会不会恨?” 石长霂听到这里,已经隐隐觉得北冥府的事不如他所查到那般简单,皱了皱眉头答,“大约会吧。” 朱清染轻笑,“那会恨谁?抓你的敌人还是--弃你于不顾的母亲?” 会恨谁? 若他是北冥重离,是那个被最先舍弃的人,他会恨谁? 石长霂比谁都明白,世上大多数有着玲珑心思的人,都不会轻易能原谅人。他自小也被赞天资不凡,以己身推人,他更加明白北冥重离受此打击,恐怕心中已满是怨气。 “也许都有,也许最亲之人恨得更甚。”石长霂最后这样说,换来朱清染的笑,“侯爷果然是明白人,一语道破人心,可惜--” 可惜,她竟然从没有看明白过。 不仅她,甚至双亲兄长都没有看透过,那被遗弃的一瞬,失去双腿之恨,已将北冥重离幼小的心包裹成毒浆,伴随着他一同成长。 他不仅恨伤他的人,也恨抛弃他的母亲,不救他的父亲,他温厚的兄长,他不谙世事的妹妹。 他恨这天下所有人。 天下人皆负他。 那是她还小,这中间的细节并不曾清楚,只知道二哥遭遇不幸,是被敌军所害,她还信誓旦旦的励志要报复。 尤其是最开始的一段时间,二哥不言不语,躺在床上日渐消瘦,母亲常常垂泪自责,父亲时时叹息,大哥也沉默了许多。 家里死气沉沉,再无片刻欢声笑语。 宫中特意派了老太医坐镇,可是二哥心伤太重,仍然毫无起色,一时之间,家中下人甚至私下议论,二少爷打击太重,无心苟活,如今怕是命不长了。 可是就在这样的流言纷纷中,她的二哥---北冥重离,某一日突然就自己起了身。 既没有抱怨,也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再对当日之事提过半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进食喝药,调养身体,然后每日如常的去跟双亲请安,仍旧和兄妹说话嬉笑,只除了腿脚不便,出行需要坐着轮椅,他没有任何不同。 甚至,他从不避讳练武场,大哥练武的时候,他也坐在一边观看,神情温和,偶尔还会跟大哥讨教一番。 “侯爷,你说,一个人受此不公待遇之后,转眼就能恢复如常,是宽容心太过,还是心思太重?” “世上能宽容身残之事的能有几人?”石长霂淡淡道。 朱清染扯住嘴角,可是他们就这样信了,到底是血脉亲情,以为他真的不介意了,释怀了,原谅了。 而家又是原来的那个家。 “后来呢?”石长霂问。 朱清染道,“后来北冥重离弃武从文,每日浸在书阁中研读诗书,我爹因护驾有功,北冥府备受恩宠,再升一级。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将军老了,圣上也老了,皇宫里的皇子们长大了。虽然朝廷早有太子,但就如我之前说的,陛下老了,为父之心盖过了君王之心,也会有偏爱的孩子,皇城里的那位皇太子比不过受君父偏爱的九皇子,夺嫡之势暗流涌动,而我爹手握兵权,自然成为了皇子们拉拢的对象。可惜我爹一辈子醉卧疆场,却始终玩不转这些鬼魅魍魉,朝堂之上的种种权谋竟是一窍不通。” “你爹--?” 朱清染喝了口酒,轻轻咽了下去,“皇子们还小的时候,围猎赛马,也常和世家的孩子们一处。澹台焰虽身份最贵,但自来为君者性格霸道,我和他相处的就极为不愉快。我们家三个孩子,我大哥性格太过忠厚耿直,我二哥就聪明灵活许多,所以以往我和澹台焰偶有冲撞,都是二哥出面从中调停。。。。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最后才会走到一起。” “走到一起?” 虽心中隐隐有猜疑,但是石长霂还是不敢相信,真的有人会如此冷血,对自己的血脉亲人如此无情。 “你二哥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朱清染喃喃自问,随后狠狠咬住了后牙,“他联合外人弑父杀兄,灭了自己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