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临淄市。 人生三大悲之一,少年丧父。 温润如玉的十八岁少年丁严,站在高岗上,面前的新坟碑文铭刻的是他父亲的名字,这是他最后一个亲人,如今也躺在地下,与他永生相隔了。 父亲除了村里的一座老宅院,一栋破旧漏风的老木屋,什么都没有留下。没钱没田地,因为凑学费给丁严,父亲生病无法劳作,把地卖光了。 坟地里林木茂盛,杂草丛生,密不透风,远处,雾霭沉沉,像遥远的望不到的未来,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仿佛再远的路,无法阻拦他前进的脚步。 高考结束了,他因为照顾父亲,没时间复习,考不上。他毅然报名从军,开启另一条人生之路。 同样的不幸,相似的命运,五年后,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不过,她所面临的,似乎是绝境。 夕阳已落,黑云压城。闷热的空气像蒸笼里的热气般令人窒闷。 山西省山家屯山脚下,一栋破败的老木瓦房,东厢房内,一张单薄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位干瘦如柴、气若游丝的老人,已奄奄一息,空洞深陷的眼里最后的一缕豆火之光,就像风中摇曳的残烛,随时会熄灭。 周围黑压压的人群,老老少少,足有上百号人,都是十里八乡的村民,将屋内外挤得水泄不通,手中挥舞着各类票据和纸张,不停地叫嚣,像雷轰阵阵,叫人烦闷窒息。 “咱乡里乡亲,有话好好说,温老弟已经病成这样,不要为难他了!……”隔壁邻居吴老汉站在床前,挡住人群,瘦弱的身躯摇摇晃晃。 一边是瘦弱的两个老人,一边是上百号熊腰虎背的壮实中青年村民,实力之悬殊,不可同日而语。 “不行!”几个人推推搡搡,吴老汉又被推到一旁,“温家欠我们这么多钱,不说清楚,他死了,这钱谁还?!” “就是!当初如果不是看在你女儿份上,这钱我们绝对不会借!”“赶紧画押!”“你让开!要画也是先画我的,我的欠五千,你才三千,还轮不到你!”…… “欠多少还不是一样,拿你女儿抵!” “可我闺女……才十八岁啊……咳咳……”老温的气已经咳不上来,徘徊在生死边缘,如果不是一直等着女儿取大学录取通知书回来,他早就一脚登天了。 “十八岁,十八岁不正合适?来来来,给我签!”“给我签!” “你们签,也要小婉承认才行!” …… 人将断气,屋内乱成一团,几个壮如牛的青年冲过来,手上拿着一张满字的纸要老温画押,老温的手颤颤巍巍,却无力抬起。一青年抓住他的手,蘸上红艳如血的印泥,戳在白纸上,触目惊心。 “来了来了,小婉回来了!”门外这一声,像是报喜,更像是索命的符咒。 人群让出一条路来,老温望向门口,眼睛陡地瞪大,眸光突然一亮,像黑夜里划过的流星——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温家有女初长成——温婉儿未长成时,却已名动千里。此时彩色影视已经遍布世界,村里人未曾亲眼目睹活的明星长怎么样,却知温家有个女孩如玉如璧。 谁也想不明白,普普通通的温老夫妇怎么生出一个这么精妙的人儿,传说老温的老伴祖先曾是西部一带的王族后裔,温婉儿有贵族的血统,所以才这么出众不凡。传说终归是传说,也许不过是人们找不到解释的理由。 温婉儿旋风一般冲进屋内,里里外外的喧嚣一刹那停歇,她手中紧攥着刚刚从镇上取回的大学通知书,扑到父亲床前。 “快……快……给我看看……念……”老温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遇上狂风暴雨,在惊涛骇浪中颠簸,随时覆灭。 温婉儿在父亲床前跪下,黑白分明如墨画的清眸噙着泪,却咬住嘴唇,将泪水强压下去,深深地呼吸,打开录取通知书,展现在父亲眼前,一字一顿地清晰念起:“……温婉儿……你已被临海大学生物系录取……” 周围上百号人仍挤得密不透风,目光落在温婉儿微颤的玲珑曲线上,那莹润如玉的粉嫩娇颜,清晰得根根可数的黑亮眉毛,如刀削的高峰般的鼻梁,微动如樱桃的唇瓣,纤长如白璧无瑕的手臂手指…… 一群魔鬼如同坠入地狱,心甘情愿接受凌迟的处罚,一声不吭地听着父女俩的对话。 “小婉……爸要不是……为等这一天……”老温吃力地挤出每一个字,手无力地摆动,温婉儿把通知书放入他手中,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攥住,“……给你妈交待……早就该跟她……去了……拖累你……你好好上完大学……一定……嫁得好人家……给温家续后……带孙子回来……我和你妈……在地下……安心了……” 说完,老温两眼一瞪,眼皮垂下,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逝去了。 “爸!爸爸——”凄凉的惨叫声划破落下的夜幕,温婉儿扑上前,抓住父亲的手,那手却渐渐冰凉,那一缕飘忽的生机,慢慢地散尽。 “喂,老温,我们这账还没算呢!”“欠我们这么多钱,怎么办啊!”“小婉,你爸死了,这债你可不能抵赖啊,说吧,你怎么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钱来!”…… 温婉儿缓缓地回过头来,眼前这些往日熟悉的面孔,此时像山野里饿极的豺狼,对着食物张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那么陌生和狰狞。 眼泪簌簌地从脸上滑过,她咬咬牙擦掉,缓缓起身,给父亲全身蒙上棉被,转身面对众人,目光坚毅如利刃:“我家欠下的钱,我认!”字字铿锵如锤落,“死者为大,各位叔伯兄弟,能不能看在村邻的份上,让我先埋了我爸,我家欠的钱,过两天,我一笔一笔地跟你们算清!” “你拿什么还?” 所有的人望向空荡荡的四壁,破落的屋子,连一副棺材都没有。 温家世代为农,祖父母早逝,父母亲为了供她读书,除了地里农活,还到煤矿里打工,染上了尘肺病。母亲熬不住,在她初中毕业时离世了,父亲因为顾及她,才借钱治病,坚持熬着,直到现在油尽灯枯。 “就是!”“不行,现在就说清楚!否则老温就躺在这儿,谁也别想动!”“……” 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声音,声声震耳,字字如刀,句句逼她入绝境。 吴老汉低声说:“这大热天的,两天不埋就臭了!小婉就一个姑娘家,大家乡里乡亲,别欺人欺到这个份上!” “你这个老头,是不是想跟老温一起死?!”“滚出去,这没你事!”吴老汉被几个精壮的汉子夹一片破布般扔出门外。 “妹子!我也不为难你,我这里欠五千,你要是愿意到我家做媳妇,这钱就一笔勾销!”“我的也有,难道就你的五千?!”“我三千就不是钱?!不行,上我家!”“你们都让开,我这还有签字!你爸临死前认的!”…… “求求你们了!”温婉儿跪倒在地,双眸红肿充血,神情哀婉恸绝,“你们拿纸和笔来,我一个一个记下。等我埋了我爸以后,我打工一个一个还给你们!” “不行!这么多钱,加起来有十多万呢,你打工到猴年马月才还得上!”“就是,以身抵债,我还能帮你还点!”“到我家来,我们养你!”…… 身后,父亲的尸身未寒,周围,这些人像沉沉的冰潭,将她一步一步往下沉溺。 父亲的余音未散,她咬紧牙关,坚持:“各位叔伯兄弟,我在这立下字据,以后一定给你们还清,加上利息,求你们通融通融,让我先处理我爸的后事,让他入土为安……” “安什么安?!”“你爸没了,这债我们找谁要去!”“就是,字据顶个屁用,要是有用,你现在就说句话,你上我家去,什么都不计较了!”…… 闷热的空气,仿佛将她与世隔绝,心上寒冰层层覆盖,人世间的温暖,离她越来越远。温婉儿深深磕头到地:“你们要是担心我不认,打电话叫公证处过来,这钱,以后我就是到天涯海角,也跑不了,求你们了!” “不行!”“不还钱,人就不能处理!你也甭想出去!”“什么公证,谁也不认,不还钱,就要人!”“找找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全拿走!”“我们要地!”“我要宅基地,这破房子拆掉!”…… 个个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绝不松口,毫不退让,将温婉儿踩入无边的地狱中。 她仍不放弃最后的一点依靠——自己这仅存的血肉之躯,死死咬住没有希望的希望,坚持父亲的遗愿,长跪于地,苦苦哀求:“求你们了,我一定尽快还钱,让我爸安息吧!” “不行!”…… 破烂木屋里狼藉不堪,所有地方都被翻过几遍,所有证书,包括宅基地、土地证、温婉儿的身份证等全数被村民搜了去,温婉儿最后的一百多块现金也没了。 村民们把能拿的,能搬的,全数搬走,温家只剩下散落地上的几件衣服,她的烂木床,还有就是老温的那张烂木床。 几个不值钱的白炽灯和电线全被拆走,木凳、家里的农具、铁锅等,一样不剩。如果不是担心肺病传染,床、碗瓢盆等他们也不打算放过。 温家,真正比洗过更窘迫,温婉儿仅剩下的,她的人,正在被逼迫出卖肉身和余生。 现在的她,下一顿续命的饭都不知道在哪儿,债务十几万,就是天文数字,遥不可及。 还未上门追讨的,还有十几万。 生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