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苦是个浪子。 谢苦是个刀客。 谢苦痴迷危险,痴迷未知。 谢苦喜欢提刀浪迹天涯,过风一样的日子。 刀是他用来保护自己和攻击敌人的武器,流浪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他依存流浪带来的快乐而活着。 流浪的魅力在于意外和转瞬即逝的美丽。 任何陌生的地方对于陌生的人来说都是新鲜的,景色美不胜收,喧嚣悦耳动听,因为看不见这里的丑陋龌蹉,便自以为这里的一切皆是美好的。倘若有幸得到陌生人的善意,这份善意在浪子的心里将成倍扩张,这个陌生的地方也将成为浪子心中的理想之城。 知道的越少越美好。 一个城池如此,一个人亦如此。 在陌生的城池里看着陌生的风景遇到陌生的人,不必斟酌言辞,不必瞻前顾后,痛痛快快畅所欲言。酒肆里的畅聊格外愉快,勾肩搭背好不快活;春宵一度格外刺激,临走时还记得给姑娘盖好被褥。每一场谈话皆细细咀嚼,酣畅淋漓方才罢休;每一次抚摸皆温柔轻缓,各自使出了浑身解数。谁都知道,一辈子太短,若是无缘,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老人铭记至死的必是年少时死去的爱人,浪子痴迷于转瞬即逝的缘分,痴迷于盛开即凋敝的爱。浪子不相信永恒,真情像孩童吹出的泡沫,一碰就破。 * 谢苦在洛阳城住了一年半。 幼时离开洛阳、独自远行后,他再没有在何处停留这么久。久到他看得见物什在用旧,看得见熟悉的亲人在变化,看得见年轻的生命在老去,看得见鲜活的灵魂在枯竭,看得见辉煌而苍老的洛阳古城正在王公贵族的歌舞升平中逐渐凋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日子一成不变。 卯时起床,拎起鸟笼出门遛弯儿。 洛阳的清晨日复一日,晃晃悠悠一路走过来,空旷清静的街道逐渐拥挤起来。吆喝声,笑闹声,提着糕点匆匆跑过的脚步声,豆腐花的咸香气,肉包子的肉腥味,一笼笼汤包香香甜甜地出炉。和遛鸟的老头们一个个打过招呼,吸溜满满一口食物的香味。 初秋不冷不热,出了一生汗,在馄饨摊前坐下。要一碗大馄饨,嗑一碟五香花生,五文钱,囫囵管饱。抓了把泥土里扒拉出的草籽,给竹笼里的鸟喂食。 鸟儿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叫。 烦得谢苦恨不能拍案。 鸟是楼子燕的鸟。一只梅花雀,娇小圆胖,羽毛柔顺光滑,颜色十分华丽艳美,像凤冠霞帔。谢苦在那间破败的胭脂铺见到这只鸟时很是惊奇,像禁卫军在素来清廉正直的清官家里搜出一棵金珊瑚树。 谢苦放走梅花雀。 隔了没两日,瘦着肚子飞回来,凄凄惨惨一声一声地哀叫。谢苦把梅花雀赶走,又过两日,在窗槛上找到,饿得叫不出声,睁着双乌溜溜的眼睛瞅他。 谢苦突然想起那只被剑刺穿的画眉鸟。 一只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冲出牢笼,却在囚禁它的人遇险时啼鸣示警、身先士卒的呆鸟。 后来被楼子燕的小徒弟小心翼翼从一地泥泞里捧起来,借了清水洗去血污,捋顺羽毛。小姑娘睁着双百灵鸟般明亮的眼睛,朝他一礼,不知葬去了哪里。 金丝雀只能生活在精致的鸟笼里,婉转啼鸣,展开漂亮的羽翼供人赏玩,讨得吃食。金丝雀离了笼子只是只普通的鸟,金鱼离了鱼缸只是条普通的鱼,生来受人伺候的命,牢笼没了,命也没了。 不比呆鸟,性子烈得像野火。 烧起来就是一干二净。 卯时三刻回到成衣铺,把鸟笼挂在门口,边拍着衣袖上的浮尘边走进屋。铺子尚未开张,昨夜裁到一半的布料零落一桌,翠翠刚起床,散着一头乌发,打了水在水缸边洗漱。嘴里塞了柳叶漱口,斜斜瞟了谢苦一眼,含含糊糊喊了声“哥”,垂下脑袋专心洗漱。 谢苦回到柴房,继续磨刀。 这一年半他没有锻造出一柄好刀,连着五六把皆连初学时都不及。他知道自己遇到了瓶颈,技艺上是,心境上也是。万事万物皆有瓶颈,读书为官有,厨子做菜有,鸟儿啼鸣有。瓶颈无穷无尽,一个接一个,熬过一个就更接近圆满,熬不过便死磕到老病死。 心浮气躁了一阵,逐渐平静下来。 他没有远行,留在洛阳。 他开始磨刀。 一下一下。 “锵!” “锵!” “锵!” 文人抓耳挠腮写不出墨汁时钞古碑,木匠雕不出好工时练劈柴,铸刀师该磨刀。同初初在师父手下学铸刀的前半年一样,每日磨刀一千下,磨秃了一柄刀再换一柄,柴房里挂高挂满的刀够他磨个三五年。 午时三刻,推门走出柴房。 一身铁锈味。 打了桶冷水囫囵冲洗一番,出来时闻到饭菜的香味。今日的午膳还是一大碗白米饭、一大碗红烧肉和一大碗青菜炒鸡蛋,翠翠只会烧这两样菜肴,吃了大半月就腻味,一年半过去倒咂摸出些滋味来。 就像久居牢笼里的人,再不记起自由。 下午在白马寺听了两个时辰的讲经。 近日太子和定王夺嫡激烈,隔了十天半月便有官员抄家下狱,寺中摩肩接踵,香火兴旺。周遭皆是愁容满面的贵妇小姐,面容或忐忑或惶恐,神情虔诚。 丞相府上也出了事,谢丞相迎娶续弦当夜,死了位宠妾。听闻沐浴时被一刀割喉,干净利落,是杀惯的老手。另有传言宠妾沐浴时戴了对蓝瓷耳坠,只剩下碎在浴桶里的一粒,另一粒不知所踪。再有传闻,宠妾住的竟是先夫人和已故嫡女的院落,谢丞相的嫡长子得知宠妾被杀时,瞬间苍白了脸,险些昏厥。 小小的宠妾被杀案,传得神乎其乎,扑朔迷离。这两日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谈资皆换做这桩案子,妻妾之争,采花贼光顾,冤魂索命报仇,嫡子不忿怒而刺杀庶母,高潮迭起的猜测一夜间流传遍洛阳城。 谢丞相大怒,京兆尹下令严查。 兵荒马乱。 民间朝野皆跌宕不安,白马寺岿然不动。 天王殿中,镀金的弥勒菩萨佛依旧双手合十,依旧眉眼慈悲地俯视众生。觉远方丈讲经的声音依旧宁静如玉带河的流水,僧侣依旧跪坐在草垫上听觉远方丈讲经,一片红色袈裟,佛像前如血流成河。 和十年前他抓着偷来的斋饭,躲在朱门后偷看时的情景一般无二。 天上的云很高很远,悠悠地飘。 镶了金线的袈裟被风吹起,觉远方丈握着厚厚一卷经书,食指和拇指上的厚茧牢牢嵌住竹简。 觉远方丈抚平衣角,缓缓念道:“沙门问佛:‘以何因缘,得知宿命,会其至道?’佛言:‘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当得宿命。’” 声音嘶哑干涩。 远处的红日缓缓沉入地面,谢苦倚在天王殿的朱门上,望着晚霞像忘添新柴的火堆,寸寸熄灭。再辉宏壮阔的落日,日日望着,尚不如街头小儿啼哭新鲜。 日复一日,枯燥乏味。 像匹脖子栓了绳,被车拖着往前走的老狗。 * 乏味和意外并不矛盾,相伴而生。 今年梨花开时姜沅娘出嫁了,夫君是位大腹便便的富商,因是残花败柳之身,做的是贱妾。交够赎金,鸨母满脸堆笑地送出门,没有婚宴,没有嫁妆,连顶小轿也没有,无声无息跟在富商身后进了门。 谢苦还依稀记得七八年前红遍洛阳半片天的名妓姜沅娘,青涩可爱,面若芙蓉,像只初熟的红桃。 可惜眉目湮灭,怎么也记不清。 秋闱放榜后,洛阳城多了一大群落第的失意书生。有人整日里在酒馆醉生梦死,赊账太多被打了个鼻青脸肿扔出去,有人躲在客栈迟迟不敢回乡,唯恐面对一张张期待满满的面庞。也有人四处奔走拜访,力图捞一个幕僚做做,也有人穿一身斜襟白袍,手里日日握着一卷诗集,在娇俏姑娘的门前踱来步去。 成衣铺门前踱步的举子叫张生。 相貌清秀,神色恬静。 穿着洗得泛白的衣裳,鬓发梳得一丝不苟,身材颀长,腰背挺直如青竹。放榜前就在成衣铺旁散步,不时眼睛一亮,出口成章,滔滔地吟诗作对。放榜后失落没两日,不见颓败迷惘,仍旧神采奕奕。 谢苦没有上过学堂,后来为了走江湖识了字,再没别的进项。他尚武,对书生不咸不淡,文官坏事远比武官多,可惜朝野缺不了满嘴仁义道德的书生。 立冬那日,遛鸟回屋时翠翠叫住他。 “哥,我嫁给张生了。” 谢苦一怔。 “张生是翠屏山的人。”翠翠道,“娘也是翠屏山的人,我一直想去翠屏山做绣娘,洛阳城也住腻了。张生家里有五亩良田,开一间小酒肆,他母亲早逝,家里只有一个幼妹,等我嫁过去再开间成衣铺。张生很好,我喜欢张生,过两日就和他一起回翠屏山。” 谢苦半晌才回过神:“这间铺子呢?” “你不是说还要住一阵再走,关上门磨刀便是。这间成衣铺也算小有名声,公侯将相踏足过,走时记得卖个好价钱。”翠翠笑起来,笑容羞涩而欢愉,像只初熟的红桃,“哥,你自己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