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 三女分道扬镳。 阿药得知青女没了命,早告辞离去。也许去寻青女的尸身,也许正躲在屋里啜泣,也许在诚惶诚恐地掐算自己的死期。她们自幼躺在一间屋里相依为命,比亲姐妹还要亲密,谢幼南只同她们一道生活了一年,陌生的熟人活着还是死了,无甚分别。 两个时辰前,梁秀英画着浓妆、舞着水袖,翘起兰花指,穿着绣花鞋的脚换步交错。谢幼南藏在重重帘幕后,手里握着半出鞘的刀,隔着白纱只看到半个模糊的曼妙身影,听他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 “久居监|禁不知春, 骤见春色更心酸——” 谢幼南不懂戏。 过去父亲瞧不起梨园里的戏子,说他们天生媚相奴态,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老天爷赏了那么多碗饭,偏偏要挑搔首弄姿来琢磨。连带家里人也瞧不起下九流,偶尔外出赴宴,主人家请来哪位名角儿唱戏,母亲和姐姐妹妹皆捏了手帕掩嘴,轻蔑地笑。 自然,她也在笑。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谢幼南从前嫌弃下九流龌龊献媚,听了半晚上的戏,竟咂摸出些滋味来。 ——梁秀英尖尖细细、悠扬婉转的戏腔停不住地在耳边回响,杜鹃啼血般嘶鸣了声又一声: “我自幼身世太凄凉,青楼卖笑度时光。情投意合逢三郎,海誓山盟配成双。恨的是鸨儿贪财施毒计,平地风浪将我嫁富商。面中毒|药非我放,皮氏大娘狠心肠。老伯呵,可怜我的屈打成招受冤枉,恐怕是水落石出无希望。 “——苦也!” 出城一个来回的功夫,洛阳城里已漆黑一片,道上空无一人,只剩更夫敲着竹梆子来回踱步,一个时辰前的繁华喧嚣像场梦。寂寂静静的黑夜,人们平静地陷入梦境,没有人知道今夜有一个叫做青女的姑娘死去了,她只有十七岁,尸体被一把火烧得干净。 没有人知道,知道了也没有人在意,在意了也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谈过没两日便忘了个干净。 不知哪家深闺怨女在悠悠地唱: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青天无云月如烛,露泣梨花白如玉。 子规一夜啼到明,美人独在空房宿……” 歌声飘渺空洞,像梦里传来的声音。 谢幼南把大半洛阳城逛了个遍,终于寻到一间夜半待客的酒肆。豆大的烛火,破破烂烂的酒铺幌子被风吹得哗哗响,瘦如枯柴的小二,嗡嗡萦绕的蚊蝇,不必闻、看一眼就知道兑了水的酒坛子。 她太累了,只想歇脚。 酒肆门口坐着小二,粗布葛衣上歪歪斜斜钉了几枚破补丁,手撑着头,脑袋一点一点往下磕。酒肆内没有客人,一个肥头胖面的汉子趴在桌案前,鼾声连天,约莫是店老板。案上摆着吃剩的汤面和花生,油油腻腻一层干瘪的油膜,蚊蝇围着粗陶碗嗡嗡地飞。 谢幼南推了推小二的肩膀。 触手如枯柴。 迷迷瞪瞪睁开眼,嘟囔:“要什么?” “烧刀子。” “多少?” “二斗……” 看了眼兑水的酒液,谢幼南改口:“三斗。” 小二接过碎银,塞牙里嘎嘣嘎嘣咬了咬,揉了下糊上眼睛的眼屎,挣扎着站起身,嘟囔了句什么踢踢踏踏往厨房走。半晌才抱来酒坛子,往桌上抬,不过十三四岁,个头不高,又清瘦,半臂高的酒坛子扛起来有些吃力,磕磕绊绊举了好几次也没能抬上桌。 谢幼南看得心烦,一把夺过酒坛,拍开泥封,抓着坛口就往嘴里灌。灌得太猛,呛住,剧烈咳嗽,酒液从嘴角淌下,她不理睬,顿也不顿地继续喝。 喉咙像被刀子滚过,钻心的疼。 她很早就学会了喝酒,偷偷摸摸挖出父亲藏在梨花树下的女儿红,趁大哥和同窗畅饮时摸走一壶半壶梨花白。不敢多喝,每回只呡一两口,打了酒嗝赶忙捂住嘴,滚了一遍又一遍的漱口水。慢刀子磨不出好木匠,谢幼南的酒量很差,只在母亲引咎自尽那夜彻彻底底敞开肚皮喝过一回,饮到第三杯就醉死过去。 原来她从来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自命清高,趾高气扬。何来怀才不遇、自命不凡?真正不凡的人无论在何处皆是人中龙凤,庸俗之人才会孤芳自赏。 夜色深得像乌鸦的眼珠。 小小一间酒肆,像扇宽阔的窗,窗外是众生百态。 夜归的酒鬼被更夫逮住,吓得酒醒七分,直直跪下求饶,被更夫毫不留情地拖走。 卖豆腐花的老板娘正揪着一不留神晚归的丈夫,抓皱了衣襟,破口大骂。骂声扬至三四个巷子远。 面黄肌瘦的市偷被巡街的金吾卫发现,被追着满街乱跑。眼见就要逃脱,被不知哪家滚出来的擀面杖绊倒,身后几步远的金吾卫立时逮住他。 谁家小姐夜半睡不着觉,推开窗不知在思念哪位梦中情郎,冷不丁看见市偷被金吾卫一把按倒在地。油头粉面的男人朝她吹了声口哨,流里流气,姑娘满面绯红的小脸瞬时惨白如纸。 浑身发烫。 头晕眼花。 像仰天躺在一大块烧红的石头上。 脑海里一片麻麻木木的空白,只有烟花,大束大束色彩斑斓的烟花在迭次盛放,一个接一个。 恍惚间回到幼时,坐在庭院里纳凉。她躺在奶娘的怀里半睡不醒,大哥趴在石桌上抓耳挠腮地写学堂布置的课业,母亲摇着芭蕉扇驱赶蚊蝇。大表姐成亲了,她舞起肉乎乎的胳膊,对着天上的烟花咯咯直笑。 恍惚间坐在宫宴上,满目绫罗锦缎,满目佩环璎珞,满目推杯换盏,满目美丽而虚假的笑容,铺天盖地的美人,铺天盖地的丑陋。她仰起头,认真端详兀自端坐在前方的帝后时,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天上“砰砰砰”地盛放。可惜皇宫里正觥筹交错,无人问津。 恍惚间看见楼子燕立在窗前,柴房昏暗,窗外稀薄的阳光照亮了她苍白透明的面孔。拇指食指中指聚拢在一起,夹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烟枪,她凑在烟嘴上深深吸了口,神情陶醉又痛苦,像枝头即将凋谢的花。 谢幼南一直没有说出口,第一回见到楼子燕抽鸦片,她就被迷住了。母亲坐在窗前做女红,遥遥望着窗外的景色时,神情也是这般,模糊而迷惘,而痛苦。 窗外有朵烟花在盛放,青天白日。 “谢苦,”楼子燕回过头,轻声问一旁身如青竹的男子,“你知道何时的烟花最美吗?” “盛放时?” “错,”楼子燕笑了,笑容格外妩媚,抹了厚厚口脂的红唇上下一碰,“是将化成灰烬的那一霎。” 有人在晃动她的肩膀,喊她的名字。 谢幼南昏昏沉沉抬起头。 是陈七眉。 “你还想活下去吗?”陈七眉问。 “想啊。” 她听见自己喃喃地说。 声音干涩嘶哑,像被一脚踩碎的枯叶。 “我可以帮你圆谎,向王爷求情。”陈七眉似乎皱起了好看的眉头,还抿了下嘴唇,谢幼南没有看清,“朱雀大街南段第二个巷口进去第五家,那家是屠户,有夫妻二人和二子一女。我死后,你替我照料一下。” 陈七眉还说了很多,一直在讲那家屠户,耳朵里一阵一阵的轰鸣,谢幼南怎么也听不清。 “你在听吗?” 朦朦胧胧的声音传来。 眼睛和耳朵像蒙了张白布,针脚细密。 谢幼南费力地抬起头,想要看清陈七眉的脸,还是模模糊糊一片肉色。她自暴自弃地垂下头,目之所及皆是肆意流淌的酒液,面颊砸在桌面上,木木地疼。 谢幼南用力发声:“好。” 陈七眉不知听见了没有,听见了相信了没有。好像马上就离开了,又好像站了片刻才走,又好像走了又回来了,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嘀嘀咕咕烦得很。 * 一夜无梦,很清静。 醒来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 洛阳的街道空空旷旷,如野火烧过的荒野。 宵禁解前更夫最后一回巡逻,耷拉着眼皮垂着嘴角,冻得缩手缩脚,一声接一声地打哈欠,手里“梆梆梆”地敲着竹梆子,拉长了声调有气无力地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桌案上一片狼藉,酒坛子东倒西歪,酒液横流。小二趴在桌边睡着了,细细的鼾声一阵一阵响起,破破烂烂的酒铺幌子还在风里哗哗地吹,将掉未掉。 手心硌着什么东西,微疼。 摊开手心,是一粒蓝瓷耳坠。捂了一夜,和手心一样温暖湿润,珠润玉圆,煞是可爱。 谢幼南摘下原本戴的一对白珍珠,捻起蓝瓷耳坠戴着左耳上,想了想,又换到右耳。清晨的阳光温淡而稀薄,她侧过面颊,对着桌案上残留的一滩酒液照了照,和铜镜一般模糊不清,依稀可见。 左耳空空。 右耳下,一粒蓝瓷耳坠恍恍荡荡。 她突然想起谢苦那只格外明亮的独眼,犀利而锋锐,雪亮如刀,像他手里一柄柄锻造出的利刃,经过烈火的淬烧,受过磨刀石的研磨。完物美则美矣,看久了便会腻烦,残缺的美蚀骨蚀心,欲罢不能。 天色渐亮,青空泛白。 凉夜褪去,曙光熹微,红日升起,朝光一寸寸撕碎黑如乌木的苍穹。 破晓。 宵禁方解,巷子里隐隐传来竹杖敲击地面之声。一下一下,清脆而寂寥,响亮而空洞。 谢幼南寻到发声之处。 一盲眼老妪正拄杖在窄巷里踽踽独行,眼蒙黑绫,满鬓华发一丝不乱地束起,粗布衣衫洗得泛白,竹杖擦得光洁铮亮。她步履艰难,慢、且蹒跚,颤颤巍巍,趔趔趄趄,哆哆嗦嗦,却始终不疾不徐地前行。 如苦行僧。 商贩陆陆续续上街摆摊,早行之人已背上行囊上路。日出后不到半个时辰,洛阳城里已热闹非凡。 突然想起酒钱尚未给。 谢幼南走回酒肆,掰开小二伸在外面的一只手,将两颗珍珠搁在温热柔软的手心,合拢手掌。 推醒小二。 撩起右耳的蓝瓷耳坠:“好看吗?” 小二迷迷糊糊睁开眼,烦躁地拍开谢幼南的手,敷衍地嘟囔:“好看好看,什么疯女人……” 脑袋垂下来,鼾声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