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盘腿坐在桌案上,歪头靠在雕工精致的镂花木窗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歌舞升平。一手拿着一纸短笺,一手捏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烟枪,烟斗里搁着烧好的鸦片,却只是端着,没有服用。他未系腰带,松松垮垮披了件藕色中衣,光裸出半个胸膛。 一旁的铜壶滴漏滴滴答答,糜乱的丝竹声隐约从门缝里传来,已是酉时半。男人背后是漆黑如墨的夜色,清癯的身形茕茕孑立,看起来竟有些孤独。 “你在想什么?” 谢幼南问。 她赤条条缩在绣着鸳鸯戏水花纹的锦被里,浑身裹紧,勾勒出玲珑的身段。深秋阴寒,情潮过去,她冻得只露出半双眼睛,像花团锦簇里一朵小小白花。 短笺扣在手心,慢慢被握拳捏成团。 “呲拉”一声。 周显随手把纸团扔在桌案上,凑在烟嘴上吸了口,一股子气在胸腔里转了好几个来回,缓缓吐出来。他没有回答,转头看着谢幼南的眼睛:“你在想什么?” 小姑娘的眼睛很清澈,黑白分明。 周显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干净的一双眼睛了,下意识想要搅碎这片干净,让它变得和自己一样混浊麻木。可惜青楼柳巷只适合逢场作戏,不论美好还是丑陋之事在男女的肆意调笑中成了清一色。此地是男人的世外桃源,拐个仙子回到俗世却是万万不可的。 何况是位毒仙子。 ——后背小姑娘抓出的血痕还在隐隐作痛。 周显在下逐客令,谢幼南撇了撇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抖着身子在锦被下悉悉索索穿好衣裙,下床时已穿戴整齐。看了眼一旁的铜壶滴漏,刚过亥时,梁秀英还在等她,该回去了。 她抚了抚皱巴巴的湖色百褶裙,下|体粘腻难耐,强忍着不适和痛楚,平复呼吸,抿了抿苍白的嘴唇,竭力摆出优雅端庄的姿态,朝周显躬身一礼: “多谢。” 谢他的不杀之恩。 “小姐,摧眉折腰无妨,只要心不折。来日方长。” 幼时母亲从宫里请来的教习嬷嬷对她说。 谢幼南挺直背脊,推门离去。 — 醉霄楼外百步远,谢幼南找到了梁秀英。他扮做寻常书生的模样,兴致勃勃站在卖倒糖人儿的铺子前,看老头在石板上浇铸糖汁。笑容明朗如初阳。 谢幼南忽然浑身发冷,战栗不已。 脱了戏服、褪去浓妆,梁秀英的真面目意外清俊,她险些没有认出来。恍惚间,梁秀英和周显竟有几分相似,皆眉清目秀,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像一柄出鞘半寸的剑。并不过分锋利,也不过分阴柔,棱角和圆滑都恰到好处,是所有闺阁少女梦中情郎的模样。 像一张漂亮的画皮。 时辰尚早,闹市中熙熙攘攘,一张张鲜活的笑脸和响亮的笑声寸寸洗去半身羞耻难堪。谢幼南孤身立在人潮人海的闹市中,做梦般一阵失神,恍如隔世。 起风了,冻得她一个哆嗦。 猛然惊醒。 谢幼南走到梁秀英身边。 梁秀英回头朝她微微一笑,伸手搂住她的腰,转头对卖倒糖人儿的老头道:“这是贱内。” 老头笑起来不见眼珠:“娘子好福气。” 一旁的炉子里温火熬制的饴糖已可以牵丝,梁秀英在此已等了些时候。老头用汤勺舀起融化的汤汁,小心而熟稔地在石板上飞快地来回浇铸,图案尚且模糊难辨,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逸进鼻腔。 谢幼南红着脸窝在梁秀英怀里,羞涩地笑。 倒糖人儿逐渐成型,烛光在金灿灿的糖块上游离,流转潋滟。画的是位手提红缨枪、骑在马上的女将军,模样有些眼熟,做工甚是精巧,栩栩如生。 老头拿起铲刀,小心地把糖画铲起,晶莹剔透的糖块缓缓剥离石板,像知了被幼童扒下树皮。粘上竹签,递给谢幼南:“娘子瞧着文文弱弱,竟喜欢叶将军。听老夫一声劝,女娃还是安分些好,没有哪个男人喜欢母夜叉,叶将军多好的家世,还不是无人肯娶。” 叶将军。 战死在嘉峪关的建武将军叶云次女叶惊秋,不日将和兄长一同帅军前往嘉峪关迎战匈奴,是本朝少有真正能上战场的女将。前年元夕谢幼南曾在宫宴上偶然得见,难怪有些眼熟。 拐进一条小巷,梁秀英顺势松开搂着她腰的手。 “冒犯了。” 梁秀英接过倒糖人儿,含着歉意一笑:“犬女爱吃糖又崇拜叶将军,出门前缠着我要叶将军模样的糖人,我被磨得没法子,只好应了她。” 谢幼南一怔:“原来公子有家室。” 梁秀英摇头:“内人难产去了。” 巷子里活了好几十年的老槐树开花了,一小簇一小簇的白色小花挂在茂盛的枝叶上,香味清醇甘甜。巷子里有人家指了奴仆扛着木梯摘槐花,小童小婢嬉闹着爬上爬下,裙摆里装了一兜的槐花,摇摇晃晃地踩着木梯走下来,指着回家吃槐花糕和槐花蜜。 小婢小心兜着裙摆,走到竹篮子前,双手轻轻一抖,满兜的白槐花扑簌簌落在竹篮里。攀着木梯掐槐花的小童手一晃,惊扰了停在老槐树上栖息的麻雀。 三五只麻雀腾地飞起。 “喳喳!” 谢幼南站在巷口。 远远看着梁秀英在一扇门前站定,扣了扣门环,片刻后奔出个梳着双鬟的小姑娘,六七岁的年纪,欢呼着扑进梁秀英怀里。梁秀英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倏地拿出藏在背后的倒糖人儿,小姑娘眼睛一亮,乐得手舞足蹈,清脆稚嫩的笑声远远传来。 梁秀英拦腰抱起小姑娘,推门进了屋子。 小巷重归死寂。 谢幼南扯了扯嘴角。 她居然以为那倒糖人儿是送给自己的。 谢幼南转身离开小巷。往北走上百步就能见到卖花女李渔,今夜她和青女、阿药三女皆第一回做差事,陈七眉命她们事成后去李渔的花铺等她。若不成事,活着还是死了,临阵脱逃还是侥幸生还,无甚区别。 谢幼南往北走出五六步,徒然站住。 顿了半晌,转身往西走。 向西两条街。 向南三条街。 抄近路拐进一条小巷。 走出巷子往东再走一条街,第三扇朱门就到了。 三刻钟的路途,不长不短,从闹市走到一栋栋富丽而死寂的高墙朱门前,越走越熟悉,越走越陌生。谢幼南仰头望着悬在朱门上的那块匾额,皇上在父亲走马上任丞相时亲笔所题“丞相府”三字依旧熠熠生辉,像块免死金牌,牢牢贴在丞相府诸人的脑门上。 站在墙角下,谢幼南愣了愣。 从前仰着脖子才能看到尽头的高高白墙,竟矮了这么多,伸手就能摸到琉璃瓦。 她长高了。 不必再费尽心机骗来小丫鬟,摇摇晃晃踩在丫鬟的背上,死死拽着瓦片的手被刮得生疼。两条腿用尽全力地蹬啊蹬,怎么也爬不出高墙,只是瞥见墙外从没见过的风景,就心花怒放。挂在墙头没有挣扎多久,就被得了消息赶来的母亲粗暴地一把拽下来,二话不说“啪啪啪”三个巴掌重重打在屁股上。 “不省心的东西!” 再没有哪面高墙能困住她了。 谢幼南飘上墙头,像叶被风吹起的浮萍。 今夜的丞相府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府中灯火通明,朱门前挂着一串串红灯笼,贴满了大红喜字,地上残留着鞭炮的渣滓。谢幼南踩着琉璃瓦,站在高墙上,躲在自幼捉迷藏的那棵老槐树后的阴影里,望着熟悉或陌生的男女客在院子里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父亲娶续弦了。 ……竟从没有人告诉她。 谢幼南没有去见新娘子,也没有打听是哪家的姑娘。家世必然不错,且贤良淑慧。父亲的眼光向来很好。 她摸回从前住的院子。 居然没有荒废。 陌生的丫鬟嬷嬷端着吃食和水盆在廊道上穿行,屋里烛火摇曳、人影交错。母亲置下的花房不见了,换成几块假山和一座湖中亭,池塘里的金鱼也不在了,换成斑斓的凤尾鱼,一尾一尾从谢幼南脚边游过。梨花树倒是还在,生得比从前愈发茂盛,亭亭如盖。 刹那的震惊也在刹那教人冷静,慢刀子的痛苦只会撩拨起磅礴的愤怒。烈风能把绵延不绝的大火吹灭,轻风却能点燃火星,长成火苗,生为火焰。 ——最后烧起熊熊烈火。 谢幼南悄无声息地在黑暗里行走,轻车熟路避开来往的下人,轻飘飘晃进内室。像一尾游魂。 女人在沐浴。 玲珑有致的胴体倒映在墙壁上,烛火摇曳。 乌黑如木的长发高高绾起,插了支金簪,发髻扁瘦分叉,像位翩翩将去的飞仙。两粒蓝瓷耳坠随着动作晃晃悠悠,忽而撞上女人的面颊,忽而砸上浴桶,叮叮当当地响,像雨珠清脆砸在瓦砾上。 净室氤氲缭绕,热气腾腾。 女人低声哼着曲子: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嗓音娇嗔婉转。 一柄匕首无声息地探出黑暗,虚虚抵在女人的咽喉前。烛火照在利刃上,刀光潋滟。 女人歪头看着窗外繁复精致的雕栏玉砌,撩起清水泼在身上,掐着嗓子柔柔地吟唱,热水蒸出满面红晕。她痴痴望着垂到窗前的梨花树,无知无觉。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匕首顿了一刹,颤了颤,怯懦地缩回黑暗。 清水被光裸的手臂撩起又坠落,砸出水花。 哗啦。 哗啦。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退了大半的匕首突然往前一递,割断了女人的咽喉。歌声戛然而止,女人目眦欲裂,低头想要看清自己的脖颈,喉间“嗬嗬”两声破碎的呻|吟,没了声音。 左耳上的蓝瓷耳坠撞上刀口,四分五裂,碎块沿着女人饱满丰腴的胸脯骨碌碌滚下来,“噗通”一声坠进水里。只剩右耳那粒蓝瓷耳坠,孤独地摇晃着。 殷红的鲜血自伤口汹涌而出,玷污了清水。 像朵盛放的牡丹花。 艳丽而绚烂。 谢幼南收起沾满血的刀,浑浑噩噩走出屋子,凭着本能抄小道往外跑。恍惚间撞到一个坚实的胸膛,谢幼南下意识握紧藏在衣袖里的刀,抬起头。 竟是大哥。 “南南?” 谢承宪惊愕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两年未见,大哥比从前清瘦高挑了许多,眼神精神清明,沉甸甸的,像沉了块巨石堵住泉眼。 谢幼南张了张口:“哥,我今日——” 她忽然看见大哥身上的官服。 绣着黄鹂的浅绿色七品官服,崭新服帖。周显告诉她,大哥中了举,成为闻名洛阳的探花郎,过两日就要走马上任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 “大哥。” 谢幼南突然道:“你不问问我如今过得如何吗。” 谢承宪一怔。 静默半晌。正准备回答,谢幼南却转过身,抬手指向母亲的旧居:“我方才去从前住的地方瞧了瞧,如今住的是什么人?” “是前阵子父亲新纳的小妾。”谢承宪道。 “小妾?” 谢幼南愣了愣,突然咯咯笑起来。 原来不是新婚的填房,是小妾 ——竟然只是个小妾。 她笑得弯腰捧腹,前俯后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