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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丫头,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人做不成的,你厌恶的、你恐惧的、你同情的,眼睛一开一闭,也就统统抹掉不见了。你记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定王对谢幼南说。    —    唱的是《玉堂春》。    俞晴娘最喜欢的曲目,隔三岔五便点一回。    “锵”一声铜锣响,花旦的水袖高高舞起。色彩斑斓的妆容,飞扬的丹凤眼,翘起的兰花指。    “咿呀——”    名妓苏三与吏部尚书之子王景隆结识,誓偕白首。王景隆钱财用尽,被鸨儿轰出妓院。鸨儿把苏三骗卖给山西商人沈燕林作妾。沈妻妻妒,定计害之,不料却让沈燕林误食毒面而死,苏三被诬。定为死罪。王景隆得官,巡按山西,调审此案,知犯妇即为苏三。后得人相助,与苏三团圆。    今日梁秀英唱的,正是沈燕林误食而亡一段。    才子佳人的好戏历来百唱不朽,看戏人只见错过的佳偶终成眷属,不见那殃及池鱼的可怜人,哀哀切切倒在戏台子上,换来观众大快人心的欢呼。    一折唱罢。    梁秀英俯身行礼,缓缓退下,刚好酉时三刻整。一旁的铜壶滴漏滴滴答答地响,水流汩汩流淌。    俞晴娘招了招手:“梁郎,过来。”    梁秀英跪地而行,隔着一幅白纱伏在女人赤|裸雪白的玉足边,再恭敬卑微不过的仆人。少妇的脚窝光洁优美,脚趾伸出白纱,沿着梁秀英垂落在地的戏服衣摆,一点点攀上他的脖颈。光裸笔直的腿慢慢撩开男人的衣襟,露出自幼练功的结实胸膛,肌肉贲张。    隔着厚厚一层鲜艳妆容,模糊了花旦的本貌。    梁秀英微微一笑:    “夫人。”    白纱后,俞晴娘缓缓俯下身,面孔隔着一层纱凑到梁秀英颊边,玉珠般的脚趾缓缓勾起他的下巴。以柔美舞姿夺得夫君宠爱的身子弯折成柔韧的竹条。    再亲近暧昧,两人中间始终隔着一层纱。    俞晴娘娇艳欲滴的嘴唇凑到梁秀英耳边,婉转着嗓音道:“梁郎,听说你去了隔壁街的歌舞坊,在一间房里和位十五岁的小妹妹待了半个时辰。这般恪守礼数,眼睛也不乱瞟一瞟,原来是瞧不上晴娘呐。”    谢幼南正静静立在俞晴娘身后的阴影里。    手里握着半出鞘的短刀。    寸寸逼近。    梁秀英仰头望着白纱后俞晴娘精致的妆容,分毫不差的得体微笑:“夫人只是太寂寞了,那般十五岁的小小姑娘,夫人不必放在心上,妄自落了身份。”    言罢拨开她的脚,往后退了一步。    自来顺风顺水受尽宠爱的女人,顿时心生不甘,下意识往前凑去。这一凑,脖子便伸出了如若无物的白纱,不自觉和身后侍立的两名婢女拉开了距离。    梁秀英伸手扶住俞晴娘赤|裸的肩膀。    女人的笑容绽开过半。    “锵!”    重叠的两声拔刀出鞘。    身后传来轻轻两声“噗通”,梁秀英回过头。已经掀开的凌乱白纱后,两名习武的侍女已被撂倒在地,谢幼南站在纷飞的白纱和珠帘间。    手里握着的刀上残留着转眼冷透的血,刀面映出她平静的面容。谢幼南抽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揩去血迹,扔进一旁燃烧的火盆里。    火光四溅。    帕子迅速燃尽,化成灰烬,萎靡进炭灰里。    “锵”一声,归刀入鞘。    谢幼南走过来,看了眼靠在梁秀英身上僵直不动的俞晴娘,缓缓呼出一口气:“接下来如何?”    面前,俞晴娘的身体依旧被梁秀英好好地扶着,只是丰腴白皙的脖子上开出一道极小的刀伤,细细地淌着血。像是一枝红梅,在雪色里缓缓盛开。    白纱依旧干净如雪,没有洞口,也没有溅上鲜血。    梁秀英想起俞晴娘细白如雪的手指。    那一夜,俞晴娘就是伸出她那一双细白如雪的手,染了蔻丹的淡粉色指甲轻轻按在他的戏服上,浅浅的呼吸吹在他的耳垂上,细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梁郎,晴娘心悦你,你做我的入幕之宾可好?”    他虽为俞晴娘唱过好些回戏,皆因恪守礼数不曾见过她的真容,只隐约看见白纱后的绰约身姿。只有那一夜,俞晴娘徒然屏退左右,从白纱后走出来,扭着细细的腰肢,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梁秀英看着俞晴娘的眉眼,心想这女子竟比王爷给的画像还要美,如画的眉眼间隐隐藏着一缕轻愁。    那时他怎么答的?    是了,他答:“秀英乃男子,不为入幕之宾。”    俞晴娘咯咯地笑起来,越笑越放肆,越笑越不可抑止,笑得眼角绽开泪花,笑得不像一个尚书侧室该有的模样:“你乃男子……那么女子呢?”    俞晴娘的声音带着凄厉的绝望,她问的是他,又是自己,亦或是她透过他看见的别的什么人:“那么女子呢?梁秀英,你告诉我,你身为男子不愿做入幕之宾……为何女子,为何女子便没有选择?”    她的手指死死掐住他的肩,掐得他生疼。余光瞥见她淡粉色的指尖苍白如雪,轻轻颤抖。    梁秀英对着俞晴娘已然冰冷的躯体,俯身一礼。    戏已唱罢,戏子谢场。    戏里寂寞人一笑一泪摧风唤雨,叨叨切切把自个儿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凄凄惨惨戚戚地凋零于世。看戏人还是戏中人又何妨,不过一戏子。    —    谢幼南推开周显的房门。    “嘎吱——”    “今日伺候周先生的是小桃姐姐,你进错门了。”    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谢幼南回过头,抹了层厚厚脂粉的面庞上露出一个怯怯的笑容:“小桃姐姐来了月事,鸨母说今日周先生兴致不好,让我在一旁小心伺候着便是。”    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滴溜溜如慌不择路的小鹿,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娃娃,多半会搞砸差事。    婢女微微一笑:“进去吧。”    小姑娘眼睛一亮:“多谢姐姐。”    事不关己时,人人皆是最粗心大意的蠢物。    推开半掩的门,谢幼南踩上绣着繁复花纹的西洋地毯,悄无声息地沿着窄道往里走。从前在丞相府时她爱极了模样光怪陆离的西洋地毯,央着母亲从库房里取出来铺满她的屋子。美自是美极,只是母亲端着糕点进来时她愣是没听见脚步声,读得津津有味的话本子没来得及藏回古琴下,逮了个正着。    那时她就觉得,这可是作奸犯科的好物什,倘若夜半有采花贼进了她的屋子,也浑然无人察觉。就像这举手抬足间搅动红尘的美人们,美丽而危险。    转过拐角,对上一双眼睛。    一双男人的眼睛,很黑很深很亮,像把半出鞘的刀,藏锋其中。男人做书生打扮,穿着一身白襦青裳,手里握着一盏滴酒未沾的白瓷杯,衣衫整齐,眼神清明,摇着画了高山流水的折扇笑眯眯看着她。    周显微讶:“谢家嫡次女,竟然是你。”    谢幼南仿佛回到了那个外祖父家被诬陷谋反、判满门抄斩的那个夜晚。她抱着脑袋瑟缩在房门外,听着里头父亲的怒骂和母亲的啜泣,碗碟砸碎在地上的声音像鼓槌一下下砸碎她稀薄的希望。她跑到窗外,踮着脚尖站在石块上,看着母亲红着眼睛握紧白绫,几番拿起几番放下,极度恐慌和庆幸来回折磨着她。    最后母亲还是咬着牙自尽了,上吊而亡的人死后狰狞丑陋,最是爱惜容貌的母亲死相如长舌恶鬼。    她所有美好的希冀,统统都在手心里破碎了。    ——周显根本不是什么贪恋美色的弱书生!这样一双清明透亮的眼睛,怎么会是耽于美色、被掏空身子的腐朽男人,分明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谢幼南不知道定王府的消息为何出了差错,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了,也有可能逃过一劫。    死还是生,就像站在黝黑的窗外看着母亲拿起白绫又放下,恐慌又绝望,挣扎又难耐。    “啪!”    周显倏地合拢折扇,响亮一声。    谢幼南浑身一颤。    “别怕,”周显笑眯眯道,“我不会杀你的。”    “谢丞相给你办的那场丧事很是隆重,我也跟着京兆尹去了。抬棺时你爹哭得真是惨呐,涕泪横流、号啕大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的命根子没了,祭拜时我可是真真心心为老丞相抹了把泪。谁晓得你这早就埋在地底下的女儿更惨,这会儿洛阳城里怕是没几个人记得你了吧。你那留在丞相府的嫡长兄可是混得风生水起,把你的庶兄庶弟碾在脚下,确然是发奋图强的好后生,可惜我还没从听说过他思念自己的幼妹。”    “我约莫也知道派你来的人是谁,你一个小姑娘孤身在外闯荡不容易,这年头有这般魄力胆量的男人都不多,更不要说女人。好苗子,得留下长大才是。”    “再说,”周显拍了拍谢幼南的肩膀,“谢丞相算是我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提起桌案上的尖嘴纹银酒壶,咕咚咚斟满白瓷杯,好整以暇地递向谢幼南。含着笑意的眼神像看着老鼠惊慌失措逃窜的老猫,像捏着蚂蚁的顽童。    “来,喝杯酒定定神。”    窗扇大开,灌进来的冷风吹得谢幼南一个哆嗦。    她木偶般转过头。    窗槛边斜出一枝盛放的海棠花,今年春夏两季干旱少雨,这是一株推迟抽枝的海棠树,在秋日里花开二度,娇艳欲滴。花能二度盛放,人也能走第二条路。    半晌,谢幼南缓缓直起身,接过酒杯一仰头饮尽,鼓足勇气直视周显的眼睛:“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折扇在她眼前摇了摇。    “这可不行,”周显舔了舔牙齿,颇有些遗憾可惜地叹道,“死罪可逃,活罪难免。我也不想为难你这么个小丫头呀,可你背后的人这般明目张胆地欺到了我周显头上,总得回敬一两分吧。说来也不算为难,”    他看向铺着鸳鸯戏水花纹锦被的床榻:    “——这本是你最拿手的。”    谢幼南一件件褪下衣裳时,觉得自己像是赤|裸裸在大街上奔跑,所有人都在用异样羞辱的目光审视着自己。她像是被拔了壳的乌龟,像被剥去壳的蜗牛。    她知道,梁秀英一定在某处看着自己,他说过他不会让她出事的。他在黑暗里,安静地窥视着她裸|露出光洁的身体,慢慢被弄脏,零落成泥地里的败花。    看不见的目光,荆棘一般刺痛着胴体。    男人解了腰带覆身压上来,木床随着剧烈的动作“吱呀吱呀”响,让她想起幼时父亲和大哥给她做的秋千,后来荡着荡着不知怎么就断了。猛地一个冲撞,后脑勺磕在床头的尖角处,疼得她抑不住淌出泪水。    她光溜溜躺在锦被里,挣扎着大口呼吸。    像条搁浅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