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许承安因为脚伤,没去跑步。 于姣睡醒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改了主意,要她陪着去医院。 “什么时候去?”于姣往下拽了拽身上他的T恤,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认为它短了。 “你去卫生间洗漱,之后来吃早餐,吃完饭我们就出发。” “好。”于姣答应着,进了卫生间,反手关上门。 出来的时候,餐桌边已经摆好了碗碟,而他似乎刚收拾好床铺,从卧室里出来。 于姣想起来昨晚自己涕泗横流跟许承安大吐苦水的那幕,灰溜溜在餐椅上坐好,拿起一片吐司挡着脸。 无地自容啊。 许承安倒若无其事的,喝橙汁咬面包,不耐烦地敲了敲盘子边:“赶快吃饭。” “哦,”于姣撕下来一条面包,在手里捏扁,“许老师,那个...昨天晚上,我真觉得对您特别抱歉。” “你是说哪件事?”许承安动手切起盘子里的培根来,“是在我床上做了套广播体操,弄得它乱得像刚被108个大汉蹂0躏过,还是一点都不体恤我这个身心俱疲的老年人,脏衣服堆在地上直到我顺手帮你洗了?” 他一个字也没提梦游的事。 于姣笑得极谄媚:“呵呵...都有吧,都有。” “觉得抱歉那就多吃点。”许承安像是看出了她只打算喝光杯子里的橙汁一样,“你许老师忙活一早上做的。” 吃完饭,于姣回家换了身衣服,许承安追在她身后喊。 “今天降温,那种露膝盖的裤子不许穿!” 于姣不好意思让许承安等她太久,回了自己家,简单检查了一下,卫生间里漏水的管道已经被他缠好,地上除了有点潮,积水都已经排掉。 客厅里昨天扎伤他脚的玻璃碎片也被扫起来倒进了垃圾桶。 就事论事,这个老...男人,家务做得真不错。 矮柜脚边一个金属材质的东西躺在地面上,映着太阳折射出的光有点刺眼。 于姣走过去蹲下,把它捡起来。 是个奖杯的底座。 原来昨天打碎的不是玻璃杯,是这个奖杯,上半部分是人造水晶,下半部分金属托。 于姣摸着它有点褪色的外壳,这是周熵高中的时候,第一次在生物竞赛上拿了第一名,坐了一宿的绿皮火车,第二天赶在她上学前等在她家楼下,献宝似的把它递给她。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于姣还记得他闪亮亮的眼睛,虽然布满了红血丝,他说:“我最重视的荣誉,给最重要的人。” 接着,还给了她一个夹杂着烟味、汗味,风尘仆仆的短暂拥抱。 真是傻啊...信了这么多年。 于姣两根手指捏着它,跟它破碎的上半部分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 许承安今天穿了风衣,最近这一个月来,他清瘦了不少。 卡其色风衣里露出点白色的领子,昨晚于姣偷看过,他锁骨下面有颗痣,现在正若隐若现的。 原来男人也可以有风情。 带着于姣出了电梯,于姣把挎的包拨到一边,殷勤地过去挽起了他的手臂。 许承安摁车钥匙的动作一滞:“干嘛?” 于姣朝他手上的左脚努了努嘴:“您受伤了,我搀着您。尊老爱幼嘛!” 没想到,许承安今天却好像特别反感跟她有肢体接触一样,烦躁地甩开她的手:“不用,我还没残。” “切......”于姣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上了车,于姣还在对许承安的伤表示担心的怀疑:“许老师,您脚这样...还能开车吗?一车两命,您得对咱们俩的生命安全负责呀。” 许承安心事重重的,“安全带系好了。” 这次去医院的目的不纯,他还想不出怎么跟于姣解释。 车开出小区,于姣闷头玩了几局游戏,等红灯的时候从包里拿出瓶眼药水,仰着脸滴。 许承安侧过头,看她笨手笨脚地一只手撑着眼皮,另一只手挤压瓶子。 “哎呀,又滴到脸上了。” 于姣眯着眼睛,拧紧了瓶盖。 许承安从风衣兜里掏出自己的手帕,蘸掉她脸上的药水。 出门前他在于姣家门口等着,小姑娘化妆化了快一个小时,弄花了肯定不乐意。 “唔,谢谢。”于姣眨巴眨巴眼睛,无意一瞟,看到了她送给许承安的那个车载香水。 一只摇滚小母牛的外形,香味据卖家说是旺仔牛奶糖味。 于姣看看牛,再看看许承安线条硬朗的侧脸,终于承认,这俩搭配在一起确实违和。 她伸手想拿走小母牛,被许承安“啪”一声,拍在手背上。 “干嘛?” 于姣往手背上吹着气:“许老师,我是好心,怕你摆这个在车上,耽误找女朋友。” 许承安反手摸了摸她的留海:“别这么小气,送人的东西还想拿回去。再说,我也没有找女朋友的打算。” 似乎摸头这个动作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许承安摸完,他自己和于姣都是一愣。 接下来的车程里,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都憋着没说话。 许承安要去的是市里最好的三甲医院,离他们住的小区,开车半小时也到了。 下车前,许承安先发了条短信。 【到了,一会儿我带着她直接上去。】 收信人,是他的高中同学,本市颇为著名的心理医生,程煦。 —— 进了医院大厅,于姣总算找到了点自己的价值,没用许承安开口吩咐,跑前跑后,挂上号,又问清楚诊室,领着许承安坐电梯上楼。 在门口排号,叫到许承安名字之前,她站在他身边,学着之前他的车上的样子也拍了拍他的头:“别怕,缝针不疼的。” 许承安有点好笑:“你缝过?” “没有呀,”于姣摇头,“我这么乖,哪能受伤严重到需要缝针呢。” 这话说的,好像每晚睡着睡着就满屋子溜达把头往墙上撞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许承安!”有护士叫他了。 于姣拿着病历本跟在许承安身后进去。 进去坐好,许承安脱了鞋袜,医生仔细检查一下就给了诊断——外伤,缝8针,配合口服消炎药。 边写处方还嗔怪道:“再深一点指不定就割到哪条脚筋了,也不小心点。” 于姣连连赔笑:“我们回去以后会小心的。” 缝完针,许承安的脚给包得像木乃伊,彻底不能着地了,得扶着于姣肩膀一瘸一拐地走。 “早就说了,您需要我这根拐棍。”于姣把许承安搀到电梯,摁了向下的肩头。 许承安接着她的动作连摁了两下取消,又摁亮了上行键。 “干嘛?不回家吗?”于姣有点奇怪。 “嗯......“许承安有点吞吞吐吐,“陪我上去见个人吧。” 程煦的心理门诊在十六层,电梯门一开,就有亲切的护士迎上来。 “您好!” 许承安递上一张自己的名片:“我是程医生的老同学,跟他约在今天上午的。” 护士两手接过名片,“许承安先生,好的,请跟我来。” 察觉到于姣正轻轻拉着他的衣角,许承安回过头,跟她说:“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于姣嘟囔:“这儿...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周围几个人,都在偷偷打量她呢,这让她有种莫名的不安。 许承安对护士抱歉地笑笑:“请稍微等我一下。” “好的。” 回身握着于姣的肩膀,把她摁到身后的椅子上坐好,撸起袖子露出手表,指给她看:“别怕,我十五分钟一定出来找你。” “好。”于姣眼巴巴看着他跟护士走了。 老实地原地坐了几分钟,还是好奇,四周打量起来。 墙上有字——“程医生心理门诊”。 怎么?许老师病了吗? 于姣笑得甜甜的,蹭到正整理档案的护士姐姐身边:“小姐姐,刚才进去的许先生他经常来吗?” 护士抬头,指了指关上的那扇诊室的大门,“许老师?” “嗯,你们都认识啊?” 护士手里继续忙着,“他是程医生的高中同学,倒是不常来。我们认识他是因为程医生今早提前说过,许老师会带着学生来看病。” “什么?”于姣声调高了些,“带着...学生...看病?” “是啊,”护士见怪不怪地看了她一眼,“应该是个挺重要的人吧,程医生推掉了原来的预约,一上午都专门等着呢。” “看什么病?”于姣咬牙切齿。 “来这儿还能看什么?”护士嗤笑,“心理疾病呗。” 于姣气鼓鼓回了刚才她的座位,有冲动想一走了之,又怕没人带许承安回家,忍着气等着。 而诊室里的许承安,对她的小情绪,一无所知。 他正忙着回答程煦的问题。 “主要症状?” “梦游,并伴有轻度自残行为。” “时间?” “嗯,”许承安想到于姣说的“我爸在开学前两个星期去世了”,沉吟道:“大概六个星期左右了。” “日常生活,有没有任何反常的行为?” “没有。” 程煦刷刷刷记录完,看见眉头紧锁的许承安,打趣道:“外面坐着的是何方神圣啊?能劳动您的大驾,早上五点就一个电话把我叫醒了。” “学生。” “那我记得你们学校有个心理咨询室啊。” 许承安叹气:“我不想她周围的人知道这件事。” 程煦实在好奇能让许承安这样兴师动众的对象到底什么样,笑道:“那还不赶紧让她进来跟我聊聊。” 许承安一出门,就看见于姣在瞪着他,像头小河豚。 等他一瘸一拐走近了,蹲在她身边:“怎么了?” “许老师,谢谢你,我没病。”于姣揣着胳膊没好气。 她不是文盲,对心里咨询乃至治疗没有偏见,可把伤口剖开晒给人看这事,对许承安做过一回,算意外,她并没有再分享给别人的打算。 这世上外表光鲜内里满目疮痍的人不少,于姣知道。但大多数都是哪怕烂到了心儿,也不怎么愿意接受他人带着窥探意味的援手。 许承安语气诚恳,耐着性子哄着她:“额头越撞越肿,不漂亮了怎么办?脑细胞大片大片死亡,不聪明了怎么办?还有,你许老师工资那么少,带你看一次心理门诊一千多块,能证明,我没有恶意的是不是?” “是不便宜,那你交了几次的费用?”于姣斜睨他。 “五次。”许承安张着手,“一个疗程。” “哼,那要是能让你肉疼,我就勉为其难跟他聊聊。” 许承安终于劝动了这位小姑奶奶,“那走吧。” 待两个人走远,旁听的护士对视一眼,目瞪口呆。 —— 诊室里别有洞天,纯中式装修,墙上挂着墨宝,一口圆形鱼缸落在中间,里面游着几尾锦鲤。 于姣翘着二郎腿,坐在硌屁股的实木太师椅上。 程煦手法娴熟地给她表演了一套茶道,把杯子递到她手边。 于姣像没看见一眼,没接。 更不配合的病人程煦也见识过,因此并不气馁。 “叫什么呀?” “于姣。” 循循善诱,“能做许承安的学生,那你是在成大读书啦,什么专业的?” 于姣冷冷地:“学挖掘机的。” 程煦:“......” “程医生,别白费力气改变我了,我不喜欢被人管,尤其是像拜托你的许老师那样,多管闲事。” “但是,于姣,”程煦严肃起来,“你的老师也是为你好,你现在的心理健康状态对你的生活各方面都有影响,并且随着时间增长,会越来越严重。你是成年人了,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于姣从包里掏出身份证,拍在茶几上,指着上面的出生日期,“我十一月才过生日,所以,我现在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 不欢而散。 忍着一肚子脏话把于姣送出去后,程煦抓着许承安吐槽。 “你这是给我出的什么难题?” 许承安高中时跟程煦坐前后桌,相识多年,他一直被笑慢性子,很少表现得这样烦躁。 陪着笑应下了好几顿饭,程煦才停止抱怨跟他分析起于姣的病情来。 “根据你所说的,她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完全把爸爸的去世归咎为自己的责任,陷在怪圈里走不出去。” “那她现在这样不配合干预治疗,结果...会不会越来越坏?”许承安走到鱼缸前,手指攥紧了薄薄的陶瓷。 “很大可能会,但也说不好。因为梦游本身并不能算得上是一种有危害的行为,只是其中伴随着的一系列动作,比如无意识地纵火、打开窗户,会对自己和他人的安全构成危害。但,承安,你实在没必要自己揽这样的麻烦上身,这种病人就算按时治疗,平时也需要大量精力和耐心去看护照顾的。” 许承安很坚决:“告诉我怎样才能帮她。” 程煦摊摊手:“在我这儿,她连最基本的交谈都进行不了。你要真的怕她加重自残,就像个保姆似的看着吧,再有,尽量能弥补一下她因为父亲这个角色缺失带来的失落感,唉,直白点就是像亲爹一样照顾她。”想到刚才于姣拍身份证的动作,他又笑道:“承安,人家都说了,十八岁生日还没过,需要监护人呢。” “监护就监护。”许承安一点都笑不出来,“对她来说我能被需要,已经很欣慰了。” “不是吧?你要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当奶爸?”程煦简直不可思议。 “临时的,”许承安手指划过程煦的书架,“但往后几周我还会带她来,你把时间空出来吧。” “你说话,当然没问题,”程煦以茶代酒,给许承安重新倒了一杯,跟他并排倚在书柜上,“不过话说回来,你当年上学时候要能稍稍对那些女生耐心一点,多说两句话,现在孩子都快上小学了吧。” 许承安提不起兴趣,“我都忘了她们长什么样了。” “那...秦蔚呢?要不是她帮你解决了龚雪,你高中不毕业就得被他们家人押着去结婚!” 许承安把茶水一饮而尽,杯子塞进程煦手里。 “这件事,你不要在于姣面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