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连绵,窗外不时响起炸雷声。 窗帘阻隔了相当一部分雨水拍在玻璃上的“啪嗒”声,许承安的床宽大而柔软,布料上还残留着淡淡薄荷味。 这原本该是个安静而略带凉意,适合将自己周身都裹进被子里,最能睡个好觉的夜晚。 于姣又做噩梦了。 还是同一个场景,同一个情节,她原本该因熟悉而习惯,却每次经历时,那痛苦浇筑在她心上,疼痛都是鲜活的。 梦里,天色渐暗,是她最喜欢的黄昏,大片大片的火烧云飘在天边,使得那点残存的余晖都温柔起来。 盛夏的街道,比起暴晒的白天,人多了些。 街头巷尾的,兜售玫瑰花与气球的小孩和老人随处可见。 临街店铺,橱窗里都挂着“七夕特别活动”的横幅。 于姣和老爸都穿戴一新,躲在她妈杨美云工作的剧团大门外,等着她下班。 老爸手里还抱着一大捧粉玫瑰——她出的主意,红的太常见,蓝的太庸俗。 那是于姣最后一次见到老爸笑,带着点局促和紧张,还摸了摸裤兜里的戒指盒。 拿着于姣的小镜子照了又照:“姣姣,爸今天这么穿,你妈应该会喜欢的吧?” 于姣收起镜子,看了眼表,快六点,忙把老爸往外推。 “快...她出来了!” 于是,老爸像个等待表白的毛头小伙一样,在周围行人好奇的打量里满怀期待地准备着待会儿见到前妻,那几句烂熟于心的“台词”。 于姣则背靠在余温尚存的围墙上,抬头望天,悄悄许下个一家三口能重修旧好的心愿。 然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她幻想过无数次,杨美云泪光盈盈接受单膝下跪的前夫给她戴上戒指的场面没有出现,甚至,这辈子都不可能出现了。 在她周密的计划下,杨美云下班到走出剧团大门的时间分毫不差,但出乎她预料的,是身边多了个人。 她认识,是半年前刚从省城调过来的陈叔叔。 他一出现于姣就不喜欢,可杨美云偏偏执着于不允许她的这种不喜欢,于姣那时嗅到的危险,并不足以让她想到——婚外恋,这种对她来说很遥远,很龌龊的字眼。 此刻他正揽着小鸟依人的杨美云的腰,两个人脸上都是浓情蜜意,说笑着往外走。 而她可怜的老爸像个活生生的笑话,嘴唇哆嗦着看着他们,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了。 还是杨美云先看到了老于,轻轻挣开了些陈叔叔的手,不自然地笑了笑:“老于,等人呐?” 老于想把手背到身后,奈何那捧花着实太大,藏都藏不住。 陈叔叔玩味地看着他们,“哟,这么快,又看上我们团里哪位女同事了?” 杨美云也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比她还稍矮一些的老于的肩头:“就是,告诉我,我帮你撮合撮合,咱们俩好聚好散,我也希望你往后有个伴,过得好。” “不不,不用了。”老于磕巴着,往旁边闪了闪,“你们先...走吧。” 陈叔叔“啵”地一声在杨美云脸上亲了一口,宣誓主权似的:“那美云,咱们就别在这儿耽误人家的好事了。老于,先走啦!” “好,好。”老于笑比哭还难看。 终于那对男女身影远到看不清,于姣从墙后冲出来扶住脸色灰败的老于。 眼里噙满泪,“爸,对不起。” 门口打更的大爷也不知是看着这对父女可怜,还是单纯的闲着没事干。摇着蒲扇给老于搬过来一把板凳,让他歇会儿喘喘气。 接着,好心地告诉他:“你看上小杨了?这女同志戏演得挺不错,就是作风...好像不怎么样,虽说她前些天离婚了,我看也不适合你这种老实人。” 灌了口搪瓷缸子里的茶水,又接着给他们爆料:“刚才捏着她屁股出去的那位男同志,省城过来,听说也是结了婚的,我可看的真儿真儿的,这男的来了没多久他俩就勾搭上了。哎。姑娘,快看看你爸怎么了?” 老于眼发直,手抖得都拿不住花。 于姣声音尖利:“爸,爸,你没事吧?” 接下去的场面就像盘剪辑混乱的光碟,遥控器随意暂停,随意快进或慢进,充斥于姣耳膜的,全是刺耳的救护车在“乌拉乌拉”。 后来呢? 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亮了不知多久,三伏的天儿,于姣抱着膝盖蹲在冰凉的不锈钢扶手椅上,茫然麻木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头,脑子里像突然有人塞进去一坨冰,冻住了所有的神经。 不知疲倦地求证——这不是真的吧? 爸爸上个月才体检过,不抽烟、少喝酒,一般中年男人的常见毛病他都没有。 红灯终于熄灭,医生疲惫地摘掉口罩出来,于姣想跑过去,腿蹲久了一时使不上劲儿,这让她直接从椅子上跌下去,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半趴半跪在地上。 年过半百的老大夫叹口气扶了她一把,还是给了于姣那个让人心碎的答案。 “对不起,手术没能救回他。” 后来姑姑赶到医院,见着躺在床上,盖着白布的老于,和守在他身边的于姣,不由分说,先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都是你害的!” 于姣被打得半张脸迅速肿胀起来,耳朵里嗡嗡乱响,茫然地看着姑姑嚎啕大哭着扑倒在爸爸身上。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她听不见别的声音了,只有这句话。 心里千头万绪,都是懊悔。 如果不是她那点近乎痴心妄想的期许,怂恿着老于再去破镜重圆,可能他最多会心碎,不会被丑陋、不堪入目的事实夺去生命。 于姣游魂一样逃到空无一人的楼梯间,鞋尖抵着墙面,狠狠地,把头一次次往墙上撞。 眼冒金星、头破血流。 痛感能稍稍平衡掉她心里的那团难以名状的情绪。 她用自虐的方式,惩罚着自己。 —— 脚上传来的隐隐约约痛感,让许承安睡得不踏实。 每隔一会儿便要醒一次,坐起来环顾四周,客厅里静悄悄。 看一眼卧室的方向,门关得很好,想到于姣正窝在他的床上睡着,安了点心,揣揣臂弯里的毯子重新入睡。 似乎已经是半夜了,雨声渐微,另一种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没完没了,像有人在他的房子里散步。 许承安揉着眼睛,朝声音来源的方向看过去。 松松垮垮套着他T恤的纤瘦背影,此刻正背对着他,在一堵墙前原地踏步,动作机械。 许承安蹑手蹑脚走过去。 于姣眼睛紧闭着,似乎在承受着极度的痛苦,忽然站住不动,接着用头狠狠撞向了墙。 那狠劲儿,就像不是自己的脑袋一样。 许承安忙用自己的手掌垫着,一下两下,可于姣用的力气实在不小,他咬牙忍着疼,却还是从牙缝里闷哼出声。 “嘶......” 于姣却像是突然被人从梦里叫醒一样,往后退了两步,眼神很无辜,看向许承安。 “许老师,你怎么了?” 许承安甩了甩几乎要断掉的左手,“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窥破了于姣的秘密,也理解了她坚持不愿意住学校宿舍的原因。 于姣耸耸肩:“我爸去世以后,刚开始是睡不着,后来,我...去医院,医生给我开了安眠药,终于能睡着了,就是总做梦,同一个梦。” 许承安把她拉到沙发上,捉起她两个手腕,果然,手指头又被抠破流血,新伤旧伤叠在一起。 “已经感觉不怎么疼了。”于姣收回手,钻进了许承安的毯子里,拽拽他的睡衣衣袖,“许老师,想听故事吗?” 许承安摁亮了一盏小灯,暖黄的光洒出来。 “好,”他说,“不过不是在这儿,回房间讲吧,我陪着你。” 他们回到卧室,许承安动作麻利地给自己在地上铺好了垫子,于姣挂在床边,趴着,给他讲她的梦。 讲着讲着,会毫无预兆地流泪。 “许老师,我没有家了......” 讲累了,她困倦地咂咂嘴,呼吸渐渐匀净。 许承安把她垂下来的手臂塞进被里,指腹轻柔地擦掉她腮边挂着的泪痕。 于姣翻了个身继续睡着,许承安却辗转到天明。 有一种他羞于承认的情绪正发酵着溢满他的胸腔,他粗暴强硬地把它归结于同情。 否则还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察觉到,活了三十年,他才懂得什么叫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