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垂下眸,复抬眼看着他,“陛下可知晓赵氏之前那一朝的平帝?”
“朕知。”他扬了扬眉,笑道,“那个争位胜出后承接治世又因祸迁都的皇帝,他的皇太子即祚未久而亡。而后顺帝之侄穆帝,是那一朝最后一位英主。”
他果然熟知中土历朝兴衰旧事。
我笑道,“我从前在家乡听了许多里谈巷议,乡人说,平帝宠爱婕妤王氏,没有给她的只有后位。而王氏在平帝废后之后未有图谋后位,亦不过是那后位在她眼中远轻于平帝的宠爱,可她却为父兄所累而死。王氏在后宫中从不言政事,也未为父兄求过官赏,一个醉于天子宠爱的女子最终死于天子之手,便是她的命数。”
“但是,我曾读过一卷稗书,书中之言远深于巷议。”我将文卷理好,轻叹了,道,“书中道,王氏的父兄不似王氏一般无所欲,他们在家乡所建的宅邸规制竟仿照皇宫,所用器物皇宫犹不及,官民皆愤之,几近酿成大祸。而后王氏父兄虽死,但众臣以为诸事皆由王氏起,平帝再不舍也仍是赐死了王氏。当年平帝原可留她一条性命,但数年前皇后父兄所引祸事尚在眼前,皇后仅是被废,她却只能死。而她的死,也可说是众臣为平帝铺就了一条平息朝议民愤的路,平帝不过是顺势而行罢了。”
我停一停缓了气息,抬首笑道,“不止如此,那书中更有许多趣闻。只可惜那时我看过了便还与原主,若留在身边,此时便可奉与陛下看了。”
“持盈守成何其艰难,而稗史常以艳闻掩帝王权术,不看也罢。”渠丘於拂衣坐定了,“若论权术,你们的魏王可算是异数。”
骤觉身内的血液凝滞,我随手取过一卷书,“魏王?霍鄣么?一个有异心的异姓王,本就是个异数。”
渠丘於只笑看着我,我于是笑叹,“兵权与朝务集于一手,若非有陛下,他此时或许已改朝称帝了。”
“用兵与理政之道应全然相异,霍鄣如此行事,却又并非如此行事。”他撑着半身看我,“他用兵与理政常以直,而用人却是常以诡。以兵道用人,便是他胜于赵峥之处。”
他竟是这般谙悉霍鄣的心思?垂眸间,手中竟是一卷兵书,我看着他笑道,“陛下见过霍鄣?”
渠丘於微愕,似是不意我有此一问,却只轻笑着取过弈具,“昔年中土对和赫用兵,北境全线兵力无一处不动,和赫王以为其中必有疑兵更在猜测哪一路是主军,可四路军同日进军大漠无谓主辅,”他将棋盒推至我面前,“如此用兵,便是你们的高皇帝也是没有这等胆量。”
未否,便是认了么?霍鄣从未见过他,他却见过霍鄣?
当年霍鄣几番纵横草原,他是曾在哪一路军中……不会,那时他只是一个被远逐的王子,他不会在军中。
不是在军中,那么便是潜入中土时在我不知之地见过了。
将兵书置于案首,我取一枚棋子,“若论用人之道,原本也可谓与用兵之术相通,用人以诡却并非只他一人。陛下初入中土,想来尚未听说过当年京中何等风云跌宕。我入京未久便听市人议过,那个少年皇帝能而示之不能,亲而离之,京中官民谁人不知他的权术。”
“霍鄣之于赵峥,非权臣,非异姓王,而是时刻不离颈项的利箭。”渠丘於落下一子,笑道,“赵峥所见之人远不如霍鄣剑下尸首之数,他能全身而退可算是天下至奇。”
这话极是突兀,我不由抬头,却是此时殿门猛地被撞开,近身侍卫即刻抽刀护住渠丘於。
沈萧踉跄奔入,她奔向渠丘於却跌在我身上,只紧紧抓住我的衣襟,已是满面泪痕惊得说不出话。在她身后闯进殿的,正是卜须。
我顾不得周全,惟有忙乱扶起她往内殿退,“不要怕,陛下在此,岂容他放肆。”
沈萧已退至渠丘於身侧,卜须长刀亦已扬起。
“陛下!”
她惊叫着将我推开,自己挡在渠丘於身前。她的力道极大,我收不住脚,借势退至帷幕后向外看。
卜须的尊贵仅在渠丘於之下,侍卫本犹豫着是否阻止,而沈萧这个举动无异于昭示卜须的刀是挥向渠丘於。
沈萧此时已挡在渠丘於身前,殿外侍卫冲进殿将卜须重重围住,多诺也在乱时冲了进,自卜须身后将他死死抱住。
卜须是和赫第一勇士,沙场上可以一敌百,一个瘦弱女子如何能拦得住他。多诺被他甩开的一刀劈在手臂,侍卫亦是不过片刻便被他几乎斩尽。
渠丘於色勃,将沈萧圈在怀中,以和赫语与卜须呼喝。
卜须横刀向沈萧大喝不止,渠丘於面色怒极,却扼腕一声沉语竟令卜须大怔,亦是此时,有伏在他身后的侍卫扑倒他夺下他手中的长刀,七八个人方将他制住缚拖了出去。
沈萧呆了良久,蓦地跌坐又迅疾站起,乱手握按着渠丘於肩臂,已是痛哭,“他可伤到你了?”
渠丘於朗声大笑,将她抱起大步入了内殿。
我扶起多诺,“回去了。”
多诺伤口极深,好在没有断了筋骨,和赫侍卫送来药,我细细为她敷好,“今日若非有你在,左贤王定会伤到陛下。左贤王武毅过人,你小小女子敢去拦,勇气不输于他。”
她羞涩垂首,“苑主不要取笑奴婢了,奴婢是怕那恶人伤了苑主。”
我从未想过会有人在那易主的长辰宫中以身护我,取药喂她饮下,我抚一抚她的额,“你好好歇息,这几日不用侍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