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北京市上空,乌云盖顶,雷电翻涌。 北新桥地铁站附近,街上人群往来行色匆匆,全赶着在暴雨落下前找到能落脚的地方。 十六岁的萧衍正站在风中,一头朝气蓬勃的碎短发吹得东倒西歪,却还是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势,单薄的眼皮迎着风也不带眨。准确地说,是不敢眨。 三分钟前,温姐来过了电话,说是让自己无论如何再坚持二十分钟,援兵马上就到。 二十分钟啊……相当于一集动画掐了片头和片尾,中途跌宕起伏打打杀杀。黑的能洗白,白的能抹黑,顺带发出的便当都够绕国安部大会堂一圈了。 不过好歹……这是迄今为止萧衍所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没有之一。 代家主不在,萧衍觉得自己就像失了线的木偶,不敢擅做主张行动,却又不得迎合着现实而动。包括眼下,他和一根木桩似的杵着,盯着眼前脸上蒙面、臂戴太阳纹的家伙,背上冷汗比暴雨下得还凶。 元老院派来谈判的人整整比萧衍高了一个头,单气场就将少年压倒了几分。 “我最后说一次,以锁龙井为中心,半径五百米范围已由元老院介入接管。打开锁龙井的封印,否则将视为反抗。” “你们对锁龙井下面的东西一无所知,更不知道打破封印会有什么后果。”萧衍迫使颈柱反向弯曲,尽可能撑大眼皮,“萧家和国安部签过君子协议,但凡要在北京地界内有大动作必须先过问萧家,否则——” “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要么乖乖打开封印滚蛋,要么做好给萧家老小收尸的准备吧。” 威逼利诱之下,萧衍光蠕动着喉结,光瞪眼不说话。 见萧衍无动于衷,元老院那厮厉声喝道:“回答呢?!” “二十分钟。”萧衍压制着尚未变声完全的尖嗓子,奇怪的音色巧妙地掩饰了颤抖,“我需要准备的时间。” “十分钟。”对方拒之。 “十五分钟。”一滴显而易见的汗从萧衍额角滚落,“不能再少了。” 听得对方宛如菜市场的讨价还价,元老院来的蒙面大汉冷笑不止,其眉眼透着阴冷的杀意:“好,十五分钟就十五分钟,别耍花招。” “你也一样,谁耍花招谁是狗。” 说罢,萧衍摆出未来接班人的架势,故作镇定地绕至后方。背过身的同时,一没忍住,在心里暗戳戳地“汪”了声。 要是汪一声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他还宁愿被人骂小狗呢。 “咳咳……”认清现实的萧衍清了清嗓子,掐指一算:二十分钟已经过了五分钟,耍赖皮充其量再拖十五分钟,关键在于温玲承诺的救兵到底能不能如约出现。要是不能,元老院那群秒表成精的家伙想动手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万一真有什么差池……靠武力拖延可以吗? 此想法一出,连萧衍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不不不,绝对不行,只要敢和元老院来硬的,哪怕只有一下,萧家百年的基业就算彻底玩完了。 正当萧衍恍着神摇摆难以抉择,锁龙井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吓得萧衍怔怔地盯着乌云堆中赫然醒目的玄武图腾,瞳仁骤缩。 伴随那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倾盆大雨当空直下—— 不远处的萧家驻地,厮杀声越过低气压,如潮水般向着锁龙井汹涌而来 萧衍被猝不及防的大雨淋成了落汤鸡,像是疯了般嘶吼着:“是谁放的进攻信号?!没我的命令到底是谁放的信号?!!” 可再怎么喊,一切为时已晚。 按兵不动多时的元老院似乎差的就是一发信号,大雨遣散了空中的玄武图腾,却带来令人窒息的锋芒与杀意。 那位下达十五分钟最后通牒的仁兄面朝萧衍,以黑云压城般的元老院精锐为背景,狞笑着命令道:“所有元老院成员听令——将这群背信弃义的萧家小人给我拿下,就地正法!” 密云县境内,年赛指挥中心,温玲瞥了眼咯噔一声的手机,眉间又一次挤成肉疙瘩。 “发生什么了吗?”陈镇毫不吝啬地从大屏幕上分出几秒注视着她。 “没什么,就是市区下了点雨,主干道又要全线飘红了。” 温玲随口扯了个谎,指尖悄然拂过手机屏幕上“检测到人工增雨迹象”九个大字,尖锐的指甲随指关节弯曲的弧度,深深嵌入掌心之中。 刻意的人工增雨,必然导致全北京城地下水位暴涨。而四块镇海灵石的丢失,将使得无限抬高的地下水位失去限制与遮拦。倘若北新桥再失一池,只怕这偌大的首都真得沦陷在一片汪洋中了。 然而现在她走不了,只能惴惴不安地促狭在这破指挥室里,谁都联系不上。 温玲低垂着脑袋,一手挤压眉心,另一手在那光滑的桌面上轮番轻扣。余光一刻未从投影在屏幕上的后台登录台账上离开过。 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一定是自己遗漏了某个关键点,某个简单粗暴却常年被自己忽略的关键点。 终于,温副组长顶着一团堪比浆糊的脑子,悬在数字键盘上的手略略犹豫,在信道切换栏处敲下一串数字:1990.42.1996.27。 那串数字象征着《灌篮高手》从1990年42号至1996年27号期刊连载的日子。 也是她从川学毕业正式进入国安部,私下创建的第一个个人专属通讯信道。 而这个信道号除了温玲自己,还有一个没心没肺到笨蛋知道。 手指敲落回车键的瞬间,本该一片嘈杂的信道正回荡着简单粗暴的敲击声: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陈镇扶着耳机,在节奏鲜明的声色中问道:“这是什么?” “一首叫《千本樱》的歌。”说着温玲抬手挡住半张脸,嗤地一笑,看不出是喜还是悲,只有音色是颤抖的,“妈的……到底能不能行?!” 陈镇:“……?” “没事。”温玲摆摆手谢绝对对方充满好意的关心,神色一宽。十指犹如着了道,好似疾风骤雨纷落键盘,噼里啪啦个不停。 虚幻的奈何桥头,赵家兄妹形同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双双拦住来者的去路。 听罢赵晗秋自恋大于自信的威胁,景杭哂笑:“原来元老院还需要你们赵组长来帮忙吗?” 不甘心的赵晗情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总是被哥哥兼搭档的赵晗秋拦住:“元老院只是觉得没必要大费周折地救人罢了。” 景杭闻声稍顿,蹙眉冷厉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赵晗秋轻蔑而傲然地昂了头,恰好能透过眼缝看清人,“就是元老院根本就没想救10号车上的人的意思,与其帮敌人放出不该放的东西,不如将一切封印在地下,永远都别想出来。” “连着夏家未来的家主和无辜人一起埋在地下么?”许久不言的轩漓淡淡道。 赵晗秋重新垂眼望着她。 “必要的牺牲很正常,到时候国安部会给他们立碑超度的。至于夏子期——你真觉得那废物能当家主?” 话刚说完,轩漓突然就笑了。沙哑的烟嗓一抽一抽的,宛如一根卡住的履带,俯仰着笑了许久,回复成正常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道:“你在此的目的,就是把人拦下不让过吗?” 赵晗秋眼底敛着几许复杂的光,淡淡地嗯了声。 那一声嗯后,轩漓抬头眯起眼,眸光绕着赵晗秋反复打转:“有个问题我一直搞不明白。” 赵晗秋:“什么问题?” “轩澄当初到底是怎么看上你这个废物的。” 赵家兄妹:“……” 反手给人扣上一顶“废物”帽子的轩漓提过沧浪,横在身侧。她径直无视赵晗秋骤变的脸色,微微后退半步,靠近了景杭,眼中杀意横生:“他们和我们不是同一批进来的。” “嗯。”景杭亦是握紧了却云,浑身肌肉紧绷已然进入战备状态,沉声道,“搞么?” “当然搞!去他娘的元老院,你说赵承规没有鬼谁信啊?!” “宝贝儿——”景杭突然不合时宜地温柔唤了声。 龇牙咧嘴的奶猫被其一唤,连忙收了收炸成球状的毛:“干嘛?” “你呛人的样子简直可爱爆了。” “……” 要不是马上就要携手开战,当主子的非得把某位烦死人的铲屎官往死里挠不可。 “速战速决,省点体力对付后面的。” 轩漓低沉的烟嗓在景杭听来犹如一剂麻药,听得他四肢百骸酥了化了都不夸张。奈何桥头,赵晗秋冷眼注视着前方无迹可寻的身影,将声音压至最低:“你去拖住景杭。” 赵晗情徒手把藤条拧成两缕麻花,愣愣地诶了一声:“可是我怕……” “你还怕他打你不成?!”赵晗秋质问其道,“务必把他俩分开,再尽可能地激怒景杭,另一边我来搞定,知道了么?” “为什么……?” “你到底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赵晗秋用不耐烦的咆哮把赵晗情的十万个为什么堵了回去,迎着刺眼的朱雀红芒,扬起藤条的同时,毅然将胸膛往沧浪笔来的方向挺进了几寸。 有诈—— 深喑对方来意不善的轩漓倏然收了攻势,转而后退小半步拉开距离。刹那间,埋伏在桥头的藤条编制成密实的藤网,自后方包抄而来。 她不慌不忙地借着桥头略略一点,如登萍渡水般挥手一扬。黑白棋子恍若落进玉盘里的大珠小珠,继而爆开无数团火球,将藤网炸出密密麻麻的洞。 紧随其后的龙骨飞刀借着火势,穿过藤网洞,刀刀直逼赵晗秋全身的要害。景杭手点青龙图腾,飞跃过彼岸花海同轩漓进行会合。 绽放在黄泉路两岸的火红色彼岸花,终是变成了压抑至极的纯白。 然则电光火石之间,赵晗情抽调出藤条,有一下没一下地想要阻拦景杭的去路。招不及致命,却和隔靴搔痒没什么两样。后者半扭过头,对上眼的瞬间,仅剩下寒意的目光破开赵晗情不堪一击的心里防线,骤然溃散。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自己对景杭刀剑相向呢? 为什么她可以,偏偏轮到自己怎么就不行了呢? 郁郁寡欢的念头转瞬即逝,恍神间,赵晗情竟看见景杭后背上多长了一张脸,邪笑着、嘲讽着对她道了一个字:“滚。” 一切不过是含沙射影的幻觉。 然而就是这样的幻觉,足以使本就脆弱的灵魂濒临崩溃。 赵晗秋操纵着藤条抵挡飞刀,犀利的刀尖刺穿藤身,带着主人固有的执拗劲继续飞行。趁着对方忙于防备飞刀的空挡,轩漓携沧浪笔飞身而至,将裹挟着朱雀之力的笔锋点向赵晗秋的前胸—— 说时迟,那时快。赵晗秋又一次敞开了胸膛,使笔尖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没入衣下。 赵晗秋不见污渍的纯白上衣上,迅速被深色液体晕染出一片斑纹。 那一瞬,环绕着的藤网迅速抱成一颗藤球,连主人和敌人一起双双困住,滚落在奈何桥上。轩漓握笔的手微滞,旋即被另一双强力且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锢在胸前,无法挣脱。 藤球里的空间小得可怜,迫使她只能使上半个身子的劲,才能在天旋地转的颠簸中,尽可能和赵晗秋少些肢体上的接触。 怎料赵晗秋不仅抓手,甚至抱住了她的腰。厌恶感驱使着轩漓挣扎反抗,却听赵晗秋俯在其耳边,近乎哀求道:“阿漓,别过去……” 温柔而不暧昧的口吻,像极了某个思念到了肝肠寸断地步的人。 轩澄…… 这语气、这语调,分明和轩澄还活着的时候如出一辙! 赵晗秋气沉丹田,五指颤抖地拂过轩漓耳畔的青丝,竭力模仿起记忆中轩澄的残象:“阿漓,听我说。不是我不让你过去,而是过去你会死的……一定会死的!” “滚开!你没资格那么喊我!你这害死轩澄的凶手!!” “不是我杀的!”赵晗秋压抑着呼之欲出的悲愤,声嘶力竭,“轩澄不是我杀的!!” “那你告诉我是谁杀了轩澄!是谁?!!!” 轩漓双眼通红,几欲恣裂的眼眶再难装下出离的怒意。只是那股怒意中透着说不尽的悲哀,无能为力,无人知晓。 未几,藤球里的赵晗秋摇了摇头,继而松开她的手,凄惨一笑。 “我不能告诉你是谁杀了轩澄,但至少我答应过他……如果他不在了,我会代替他,以哥哥的名义,好好照顾你……” 任凭攻势凌厉,长恨无期,皆在此刻化为不复存在的泡影,消失在了忘川河之上。 她抬眼望着面如死灰的赵晗秋,更像望着硕大的人形矛盾集合体,轻轻地——拔出插在赵晗秋胸口的笔,一股刺穿的阻塞感顺着笔杆悉数传来。 “还有件事。”说着赵晗秋疲软地后退半步,背倚藤条而站。他的目光再度恢复成以往阴测测的模样,佯装漫不经心地垂眼道,“其实……刚刚都是骗你的。” 引以为救赎的梦境,顷刻间粉碎得荡然无存。 藤球下方,两根事先早已埋伏好的藤条突然咬上轩漓脚踝,硬生生将人拽进忘川河中。扑通一声——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