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大和民族的传说,伊邪纳岐与其妹伊邪那美共生下十四座岛屿和三十三位神明。生至火之迦具土神时,伊邪那美被火烧伤,后卧床不起,直至死去。 这位高天原上的众神之母死后魂归黄泉。因思念成疾痛不欲生的伊邪纳岐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儿子,火之迦具土神,并赶赴黄泉寻找爱妻。 然而,当伊邪纳岐站在黄泉大殿前,折下佩戴在左发髻上的木梳的一个边齿,燃起明火。透过摇曳的火光,看见昔日爱人的身上蛆虫蠕动,气结喉塞,纤柔玉体化为狰狞骇人的八雷神,早已不复从前。 他吓坏了,转头撒腿就跑。 羞愤的伊邪那美当即派出八雷神追赶,一直追到黄泉出口。双方隔着千引石,在黄泉比良坂许下终生决绝的誓言—— 此后黄泉日葬一千人,人间必有一千五百人降生。天地三分,不论人神,只要踏进了黄泉之地,便是有去无回了。 天,灰暗得像是手滑碰翻了的水泥桶,又混进了一抹红漆,黑中透着红。 轩漓低下头,盯着鞋底挪开后淤出了的深色水洼,不知是血还是泥浆。 其身旁,楼心夜按着一柄墨色千霖扇,纤细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将她挡在了后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朱雀使盯着前方,双腿呈备战状微分,“如果到时候出现的真是伊邪那美,你和小青龙先走,我们负责殿后,知道了吗?” 轩漓闻声稍怔,本能地:“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含笑的倩影多了几分肃然,“降妖不捉鬼,捉鬼不降妖。刚刚的水蛭我没出手,总不能到了伊邪那美这我还憋着吧?再说了,你们的目的是救人吧?” 无法反驳。 “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吗?”轩漓注视着前方输个子却不输气场的身影道。 空气中弥漫着齁人的血腥味,楼心夜秉着指头凭空一划,一缕隐秘的红色幽芒绕上指尖。她努了努唇角,轻描淡写道:“真想知道?” 轩漓:“嗯。”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三年前,捉鬼这边闹得一团糟的时候,轩澄帮了我们不少忙。还不是小忙,大忙——虽然他还欠我师兄一样东西,事后我也没找他要就是了。” 轩漓一愣:“……什么东西?” “青龙使的黄泉笔。除了不能篡改生死和现实,改改记忆还是可以的。” 说罢楼心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侧首,望向后方目光始终如一的常宁。 正是那转瞬即逝的一眼,血色黄泉如有千军万马穿地过,更有无数漆黑细密的青丝扑面而来。楼心夜眸中迸出冷厉的杀意,霍然扬起千霖扇,将青丝斩成一摊稀巴烂。 来了—— 顷刻之间,八雷神率领着黄泉大军破土而出。楼心夜扯上轩漓,避开先锋部队倏忽而至的奇袭。向后翻身仰倒的瞬间,竟有十多双手一起接住了她们。 再一看,黑压压的尸鬼伏地而走,接人的同时,还朝着女主人和女主人的朋友傻呵呵一笑,咧开丑陋不失礼貌的黑牙。 轩漓半身鸡皮疙瘩和打了鸡血似的冒个不停。 凭良心说,尸鬼们虽然长得渗人,动作绝对是专业级别的良心。轻柔迅捷,力道适中且绝不揩油,总结起来就是: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 否则纵使有八只胳膊,都不够这俩姑娘大卸八块。 尸鬼之上,常宁淡浅色的蛇瞳瞬间转红,幽蓝色细剑紧握在手,朝着八雷神和黄泉大军定定一指。 随着发号施令者一声令下,既能护得女主人安然无恙、又能卖得一手好萌的尸鬼们立马换了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向着黄泉大军浩浩荡荡地扑了过去。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两股非人类势力撞在一起,形如绞肉机般血肉横飞,前赴后继,很快便累成一摞山包。紫电红芒盘绕在山头,化作吞吐山河的鬼骷髅和朱雀鸟,斗得你死我活。 黄泉比良坂深处,伊邪那美的笑声犹如利爪撕拉过的毛玻璃,凄切幽寒,足以将三魂七魄从肉身之中生生抽离。 伏妖无数的双雄在地狱盛景前,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恶心。 一股力所不能及的恶心。 很显然,楼心夜并没打算让外人掺和。她以扇护体,回身朝轩漓出掌。后者被其内力纯足的一掌猝不及防地轰出数米远,滚进景杭怀中。 “带她走!这儿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 景杭条件反射地揣住了人,闻声先是一愣,旋即敛了神色,踏着望不见头的尸鬼大军飞身离去,同轩漓一起消失在了黄泉出口。 直到身后再也感受不到两人的气息,楼心夜这才收了防势,倏然往后倒飞。 她背倚冤魂,脚下臣服着攒动的走尸,横扫千军如卷席。还不忘抬首凝望着心上人,柔声道:“怕吗?” “不怕。”常宁统御着尸鬼大军,专注的目光千百年来只有她,“这些都是假的,只有我们才是真的——” 真假难辨,变幻莫测。 在这人为虚构出的独立空间中,不论白天黑夜,高原或是险滩,不过是一堆随时可能遭到篡改的数据。正是这些不入眼的数据,能让赛场外头的人忙得焦头烂额,也能毫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人困于此地,甚至丧命。 先前进入地下的二十四人大部队,现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两号人。 降服上古凶兽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能否走到终点才是个问题。 出了黄泉比良坂,饶是景杭一百颗心放不下,也不得不把人放回地上。 小奶猫不凶了,爪子不翻肉球也不挠人了,失落落的样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一样。浑身还有好几个地方蹭掉了毛,露出白花花的里肉,却板着一张委屈脸也不叫唤。 景杭这心肝疼得呀……比被刀尖戳成筛子放干净血还难受。手边没有小鱼干,只能上手捋毛好生哄着。然而毛捋了没两下,轩漓忽然挣脱开他的手,后退半步紧盯着脚畔。 风吹草动,声如细蚊。 一毛不拔的黄泉路边,好似吹过人间四月春风,从中抽出一缕缕枝芽。枝芽上花丝攒动,旋即舒张成火红色的彼岸花海,孤独地指引着亡者通向幽冥深处。 原来兜兜转转跑了大半天,不过是从一个黄泉掉进另一个黄泉罢了。 三生石、望乡路、忘川河、奈何桥……不会到时候桥上还坐着个孟婆,端着碗孟婆汤强买强卖吧? ……可除了硬着头皮往下走,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未几,景杭回头望向轩漓,像是在望着一个迷途等人指引的孩子。他重新攥起那双结满血痂的玉葱,握在手心反复摩挲,最终十指紧扣着朝前走去——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轩漓任由对方牵着自己,他们谁也没说话,就像无形中许下的约定。但凡路过之处,血色彼岸花海齐齐褪去了色彩,化作近乎诡异的苍白。 所剩无几的红海尽头,流淌在黄泉路与冥府之间的忘川河映入眼帘。放眼望去,血黄色河面上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 但凡三界之内,谁都跳脱不了六道轮回的因果。喝下一碗孟婆汤,忘尽此生恩怨情长;走过一段奈何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而那些执念于痴情不愿喝孟婆汤的人,等待他们的便是这忘川河。只有跳进忘川河,饱受噬心思念之苦足足千年,方能修成正果,带着前世的记忆重入人间。 可眼前的奈何桥上,别说孟婆,连孟婆汤的汤渣子都没有。 距离奈何桥头十多米处,景杭拽了把轩漓,双双在黄泉路上停住了脚步。 彼岸花由红转白的势头戛然而止,定睛一看,不难发现彼岸花枝中盘绕着道道藤条,一直蜿蜒至奈何桥头前,错综复杂。 冤家路窄不过如此。 说时迟,那时快,景杭倏然拔剑,对准空无一人的桥面中央,冷厉道:“出来。” 话应刚落,几缕藤条自桥背面嗖嗖蹿出,钉进了桥面。与此同时,赵家兄妹化作两道迅捷的魅影,顺着藤条轻轻然落在了奈何桥上。 赵晗秋踏着碗口粗的藤条,一张口就拉满了仇恨:“哟,这谁啊?哪家收容所跑出来的?” 赵晗情的脸一下就青了大半。 那声娇嗔着的“哥!”还没出口,景杭便收起只在心肝儿面前才会出现的温存,原话奉还,一秒完成角色切换:“啧,我还琢磨着哪来的缩头乌龟躲桥下不敢出来,没想到居然是你啊?” 赵晗情:“……” “谁是缩头乌龟还不一定呢。”赵晗秋反手一句讥诮,“也不照照忘川河看看你是什么样,脖子伸得老长,就等着别人拿筷子勾引你是吧?” “是吗?我倒觉得你手上的藤比筷子还管用——” “唉,景杭……哥!你们……” 四人之中,最为难的显然是赵晗情,夹在哥哥和景杭之间举步维艰,时不时天上飞过流箭,全往膝盖上射。 当然,更令赵家小姐愤恼的是情敌生厌的冷漠脸,甚至连呼吸都带着令人厌恶的意味。 轩漓一手执沧浪,抬起彼时被冷彻的双眸,淡淡道:“赵承规这么快就藏不住尾巴了?” “你说谁藏不住尾巴了?!”赵晗情喝道。 “我是说你爹,赵承规,那个从来不把你们当人看的爹。” 比起赵晗情含怒的花容,轩漓不尽人情的镇定不由得让人周身一颤。 奈何桥上,赵晗秋居高临下望着花海中桀骜执拗的人儿,对方亦是盯着他。恍惚一瞬,竟同记忆中某个挥之不去的身影相叠重合—— 然而下一秒,他转开视线,手握长|枪似的藤条,轻蔑道:“赵组长奉元老院之命,派我等在此拦下所有闯入者。违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