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生活渐渐回归平静,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路过附属医院门口,总会忍不住抬头望向那栋住院部的顶楼。
夜晚的时候,那些小格窗户里会透出通明清亮的灯光,洒出暗黑的天际边就像是点点的碎星,我知道那些碎星里会有一个穿着长身白服的男人在逐一地探访过去,但是我从没在星河里看到过他。
一直到学期结束,我申请了暑期留校,在校外找了家补习机构教初一的孩子英语。
那是家私人补习机构,老板是个北方汉子,个头很高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报到那天他带我熟悉环境,一路走一路给我介绍。我从前念高一时,地理老师也是个北方人,后来在南方生活久了,口音变得极其奇怪,上他的课时我总是把耳朵竖得老高,生怕他哪一句话我听不出来他说的是什么。但老板不一样,他发音字正腔圆,不仔细去探究很难发现他的话语里夹带的那股细微的乡音。
按他的介绍,他从上高中起就跟着父母来南方生活了,一直到那会儿已经有近七个年头。
因为机构不太大,办公室里统共三位老师,都是很年轻的面孔,他们见到我时皆是热情地向我介绍自己。
其中有一个头发绑成丸子头的女生,说话时是那种很软萌的少女音,就像是巧克力含在嘴里融化开,甜腻丝滑可爱到不行。
我刚走进办公室,她从电脑前转过视线瞥了我一眼,然后特激动地从椅子里弹起身跑过来,
“啊!你!”
一句话说的没头没尾,我愣了愣,伸手指了指自己,
“你认识我?”
一旁的老板将她放在我肩上的胳膊扒开,略有无奈,
“她人来疯,一天到晚鬼叫个不停”老板扯着嗓子,“哇!新来的同事哎!你别理她。”
丸子头女生瞪了老板一眼,没好气地回他,
“顾轩易,我告诉你,你死定了!”
然后冲我甜甜地一笑,
“你叫楚非格是吧?我是江杉!”
她笑起来的时候,两边脸颊挂着浅淡的梨涡,原本明晃晃的大眼睛勾成两个半月牙,委实是应了那句“檀口微开皓齿香,眼波浮动脸生光。”
我礼貌的向她伸出手去,心想,江山?这名字好霸气啊.....
补习机构地处繁华的闹市区,距离学校有些远,我每天要坐近两个小时的公交才能抵达。某天有个孩子上课时突发胃痛,我将她送至医院守到家长来接班,再赶回机构时天已经黑了大半。
办公室里只还剩下江杉,她似乎在等什么人,悠闲地窝在椅子里追剧。
“那孩子没事儿了吧?”她听见动静走过来问道。
“肠胃炎,中午没吃饭,反倒灌了好几盒冰淇淋下肚,她父亲已经去医院了。”
“欸,现在的毛孩子真是........”
我赶着回学校,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一堆物品,随手抓起书包就往外跑,江杉似乎看到我这副火急火燎的模样,笑了笑拉住我书包上的挂链,
“急什么,待会儿我跟你一块儿走。”
她住的地方跟学校完全是两个方向,我躲过她即将伸出来搂住肩的胳膊,恨不得两步并作一步,
“不了,我觉得现在赶上末班车比较要紧!”
下楼的时候,正好迎面往上来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人,因为跑得太急等到看清有人经过时,我已经刹不住脚,想要侧过身却不想一脚踩空险些跌下去。
那男人动作很快,伸手拽了我一把,
“不用着急,慢点跑。”
他的声音低沉又温和,带着点熟悉感,记忆里某个人也有这样一把悦耳的好嗓子。我低着头道了句谢,又进入八百米冲刺的状态。
现在想起来,我觉得那天一定不是个好日子,出了门简直是诸事不顺。
末班车是赶上了,只是开车还不到五分钟路上就堵了个水泄不通。司机下车去探情况,回来说是前面出了车祸,貌似是酒驾失控撞上隔离栏,一死两伤。
公车里有些闷,一群人断断续续地讨论着前头那出事故,众人皆是唏嘘不已。夜幕已经彻底沉了下来,月色清幽朦胧高挂在缀满闪烁星星的天宇里,像隔着一层薄雾,在这么一个普通的夜晚洒落了人间一地的凄冷。华灯初上正是一个城市喧嚣热闹的开端,但在灯红酒绿的另一头却有人永远埋于这个夜晚。
很多年前,我上初三时去校外参加一场考试,回家时也是在夜晚,那天下了特别大的雨,我乘坐一个叔叔的车从高速一路往家赶,出了隧道后发现左侧有一辆车侧翻在那儿,前头车轮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被压着,顺着车灯看过去,依稀有一个女人牵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儿站在那儿焦急地等待着,叔叔有几秒钟放缓了车速,我以为他要停车下去帮忙,没想到在猜测的时间里车子又恢复了原来的速度绝迹而去。我坐在后排,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是能令人毛骨悚然的那种安静,在那样一个可怕的雨夜里,在亲眼目睹了一场车祸后。我有那么一刻想问问叔叔为什么不停车下去看看,可是话到嘴边想了想又吞回去。
善良这个词该怎么说呢?有时候它轻得还不如一片羽毛的重量,有时候却又重得仿佛能比拟山川。我相信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心怀善意清澈澄明的,但在真切的现实里,背负了太多生命以外的重量后,善意又不能太过草率,它还得加点沉着与顾虑做调和,每一双伸出的手与不曾伸出的手,在那儿背后承载了多少挣扎,无人知无人晓所以也更无人有资格妄加评论。
我打开车窗往外望去,用力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外面是响彻云霄的警鸣声和纷纷嚷嚷的喧闹声,有救护车从旁边经过,原本堵得乱成一团的众车纷纷缓慢地挪位给救护车让路。我的视线跟着那辆同死亡赛跑的车一路探去,直至它消失在视野里,我这才看见站在车后被挡住的那个男人。
是江拓。
他长身玉立地站在路灯底下,穿着一身黑T恤长裤子,夜灯不够明亮,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不知为什么,我像是处在两个极端里,既希望他能认出我又希望他不要看到我,就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有些慌乱连忙背过身去,行云流水地完成一系列动作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幼稚了。
对于我来说,他是唯一的管床医生,可是对于他而言,我却不是唯一的住院病患。人们容易记住特定事件里的特定对象,但对于特定场景里的众多对象就往往没有那样好的记性了。
我想他许是早已经不记得我了。
八月初的时候,机构里组织一次野外活动,这是他们每年暑假的必备行程,抽出一天时间带孩子们去附近好玩的地方郊游。那一年地点定在十二公里外的双西普山。下了班后,我在等红灯时巧遇江杉,她很热情地搂着我的肩,说,
“非格,你明天要没什么事一快去呗!”
“爬山啊....我懒.....”好不容易逮着一天不用早起,我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别啊,路不远,去嘛!”江杉还在使劲撺掇我,她声线本就柔软,乍一撒起娇来着实是让人不忍拒绝。
双西普山海拔不算太高,但上山的路却难爬得很。我和江杉像两个小老太太似的互相搀扶一路停一路走。还未至半山腰就被随后跟来的顾轩易赶超上来。
“你们俩这龟速啊.....”
江杉压低帽檐抬头白了他一眼,“瞅你挑的这什么破地方!可把小爷我累惨了!”她大概是想狠揍他一顿,但奈何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能悻悻地把伸出一截的手重新插回腰上。
顾轩易难得很有绅士风度地没继续调侃她,从随手提的塑料袋里摸出两瓶水递过来,
“行行行,我的错,这还不是为了....”想了想又顿住,掏出一包湿纸巾递过去,“江大爷您老赶紧擦擦汗吧。”
“怎么只有这么点食材啊?”我缓过点人气来,这才注意到顾轩易手里只提着一个塑料袋。
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少说也有上二十个,他带的那么点东西完全不够几个人分的。
“对噢,你放哪儿去了?”
顾轩易笑了笑,长腿一迈与江杉拉开几步远距离,颇为得意地说,
“你哥不是在后面吗?他体力好,白给的劳动力不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顾轩易你个杀千刀的!”
江杉突然像打了鸡血,追着他又是捶又是踹的。
我没有见过她的哥哥,不过在初来时就已经知晓,这家机构是由江杉的哥哥和顾轩易合资创办的,听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所以这位二老板只是出了钱却从来不管事儿,甚至于办公室里的另一位老师也不曾见过他。
到山顶时,江杉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去小厨房里洗菜,我诧异地来回看她几眼,别说是菜了,顾轩易提的那袋子里连片绿叶子也没有。
“你爬山爬傻了吧?”
她支支吾吾地,东扯西扯才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厨房里人少嘛!适合讲悄悄话。”
好清新脱俗的理由啊.....
等了一大会儿,江杉那位亲爱的哥哥传闻中的二老板总算是姗姗来迟。
“江杉,快点帮忙把这些东西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