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的尾尖赤撩广袤大地。 长白村前的麦田金灿灿一望无垠,风吹麦浪盖过旱矮草,卷来阵阵麦香。 正午太阳辣得厉毒,烤得地皮儿腾腾往上冒热气,罩得人内外焦躁。 二茶跳进田坎下的河里狠扎几个浪子,精干的身板激起一圈圈白花花的浪涡。 等凉快透再哧溜溜爬上岸来。 少年精光上半截腰身,松松腹间的系带,浑身湿淋淋躺在树荫下乘凉,裤子很快被热气烘干。 燎得人闭不上眼。 又隔小半个时辰下河泅水,上岸小憩。周而复始。大半个下午终于挨过未时。 太阳转西,牛悠悠然从水里浮起来,摇开孩童手臂般长的尾巴,抖落一身河水往岸上走。 上岸姿势就是大爷过街,优哉游哉唯我独尊闲人避开。 二茶吐掉嘴里的秸秆儿尖子,爬起来拍拍水牛宽厚结实的腹背,与牛自话,“凉快够了没,嗯?够了就回家。” 水牛许是能听懂二茶的话,哞的一声连打三个轰天喷嚏。 二茶没防备被喷了一脸牛鼻水。 他一抹脸,使劲儿拍了一巴掌牛的臀肌,恼火:“啋!” 巴掌打在厚实的牛臀上简直微不足道,水牛不痛不痒的嗤嗤鼻子,斜眼瞥过二茶,从容中略带不屑。 二茶拿它没辙,解下粗木干上的绳扣,一个翻身骑上牛背,双腿一夹牛腹。 手里握一撮河草,手臂往前抻,诱牛往村口小路走。 这招屡试不爽。 麦田遥远的那边,太阳落下地平线,在天际留下一排排层层相叠的红云赤霞,火光万道。 二茶坐在牛背上,边走边朝广平的麦田高声呼唤。 “河豚!回家!” 充满年轻,热血的洪亮声线,冲击在层层的麦浪间。 河豚听到熟悉的呼喊,从金秋光芒的麦田簇里‘咻’一声探出圆脑袋。 黄啾啾的顺滑毛色和麦穗混成一体。 要不是它抻出一只圆头东张西望,二茶都瞧不见它。 河豚是二茶捡来的狗,模样长得和柴犬差不多。 但智商绝逼是狗界中的翘楚。 去年刚捡回来的时候瘦得像根冬柴,后来被二茶养养竟胖成了一只河豚。 而河豚的主人二茶,是小白菜地里黄,两三岁没爹娘。他十岁以前还住伯伯家,后来大些就一个人住到麦田边儿上的老屋。 二茶姓沈,正名沈耽。 弟弟们喊他二哥。 老沈家到现在也是大族,枝叶广茂,三世同堂。老祖父现任里正,手里的簿子管着一百多户村民。 这样的宗家唯四房人丁稀薄。 父辈的沈四爷英年病逝,留下儿子沈耽一个人守着四间茅草屋过活。好在分家时沈四爷分得几间房和良沃桑田。 沈四爷和他媳妇儿死后,沈耽被祖父养到六岁。 后来就轮流到三个伯伯家吃‘转转饭’。 沈耽自己争气肯下劳力,长到十六七岁也没让自己饿着冷着。 大俞以五尺为步,步二百四十为亩。一亩约有六百多平方米。百亩为顷。 现在沈耽的身家有一条狗,一头牛,永业田二十亩,其中桑田十二亩,大群的橘子树,成片成林。 大概等他成年后还能分到口分田八十亩,到时候种水稻,割谷子,娶上媳妇儿美滋滋。 “嘘——嘘!” 沈耽吹一个响亮的口调。 河豚嗅到收工的味道,机灵的从麦田里窜出来,四脚并地的撒欢在田埂上,朝着沈耽奔跑。 沈耽倒坐,看牛屁股后头摇摆的河豚。 沈耽和水牛慢悠悠走,河豚吐着舌头越过他,往家的方向飞快跑,停在桥头俯首舔几口甘甜的溪水,解够渴了又撒欢般的往前头跑。 过了石桥,踩着散发余温的小泥路上去斜坡。 一排成林的橘子树枝上结满青涩硕果。 沈耽盘坐在牛背上,路过橘子林,伸手掐一个果子放在鼻尖嗅嗅,一股酸涩清香沁人心脾。 沈耽:“河豚,接着!” 长臂一抛,小青橘在空中划一个长长的半弧,河豚纵跃稳稳咬住它然后摇着尾巴围蹿在牛蹄子边儿上。 沈耽跳下来将牛系在牛棚子里,嘉奖似的挠挠河豚的毛。自言自语笑:“手感越来越好,乖狗,走!” 河豚就打着螺和橘子转圈圈。 沈耽自己烧火煮饭,炒一盘儿蕨菜,凉拌一盘折耳根,并着旧麦参小米熬的汤粥。一个人端根板凳出了堂口到敞亮的屋外,坐在土坝子的枣树下,在露天席地里独自吃晚饭。 黑暮赶霞,凉风习习。 白天的热浪还没有完全消下去,沈耽吃得汗流浃背,他是守着麦田的独户。 四下没人,索性脱了上衣打起赤膊,反手抹掉积攒在腹肌壑沟里的汗水,连连摇头骂这天儿真他妈热。 河豚从橘子树丛里跑上来扑进沈耽的怀里,凑着头朝他撒娇。 “好狗!” 沈耽揉搓着河豚的脑袋,复抬起头看着那一望无际的麦田,暗骂一句,操! 老子的命数也真他妈邪门儿。 —— 八个月前。 春和景明的下午。 商娱界VC首席官沈大制片人亲自坐镇鳌头真人秀片场,标配一张导演椅,一只对讲机,一副墨镜。沈新在显示机器前指点江山。导演、统筹、编剧、MC都要跟着制片人的主线走。因为制片人是出资人是老板。娱乐圈潜|规则,宁可得罪导演也不要得罪制片人。 那是金主爸爸。 沈新就是这么一位大巨。 不测风云,天宫闷声响。 二茶霹雳登上场。 沈新刚来到这儿的时候这片儿的房前屋后掩着茫茫大雪,他浑身抽抽躺在白菜地里动也动不得。 手里握着锄头柄,脚边还倒着菜框子。 睁开眼就见一条狗在舔自己的脸,模样像柴犬,只是瘦得厉害。 沈新好不容易能自己坐起来,狗一个撒欢给他冲土沟里去。无奈重新爬起来抱着狗想找一暖和的地方避避雪。几个少年从田埂间朝他跑来,喊他二哥,说一起去大伯家吃年酒。 这次没等狗顶他,自己气闭,一个仰翻又栽回土沟里去了。 沈新在炕上躺了四天,昏天黑地的脑爆人生轨迹。 几房堂兄弟轮番来探病,嘘寒问暖尽得兄弟情义。 沈新终于接受了自己是沈耽的事实。 能下地的第一件事,想办法把狗给还人——瞧它不大不像是田园犬,倒像是有钱人养的消遣犬。 第一回,沈新将它送到村头,挥手说白白然后哼着小调往回走。结果到家一转身,狗坐在枣树下的雪里,望着他一愣不愣。 第二回,沈新送它到五里地外的岔路口,让它去找自己个儿的主人。谁知道三天后它自己又找回来。 第三回! 沈新将它装进笼子里送到隔壁乡的路口去。五天后,它竟然又神奇般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摇着尾巴杆儿冲他呲牙。 这次,沈新终于放弃送它走。 搭伙过日子,怎么也得给它取个名儿。 “你就叫狗子吧。”沈新撸着它的顺流皮毛,喊:“狗子。” “汪汪!” “狗子。” “汪汪!” *** 其实有个题外话。 沈新不大喜欢养动物。 大学养过一只乌龟来静心,养了五年。结果搬家以后龟子自己爬到阳台,掉下楼,被人捡走炖汤喝…… 操他大爷! 气得沈新没提刀上门砍人。 助理摁住暴脾气老板,赶紧安抚给他买一只萨摩耶,他却转手给送剧组。 但当狗子扑进他怀里蹭他下巴讨饭食,沈新瞬间燃起对狗子的感情。 他撸撸它的脸盘子,父爱满山坳。 “那就咱俩先凑活过,嗯?” 三个月后。 狗子的手感越来越瓷实。 幺茶来串门儿都惊呆了,直问:“二哥,你给你家狗吃猪啦,胖成这球样儿。” 那天沈新就给狗子改名儿河豚。 八个月过去,沈新和河豚都习惯相依为命的田园劳作生活。 因为最苦的那段日子已经死里逃生。 四月插秧,插得沈新想溺死在水田里,摘桑叶那段儿爬坡上坎,还有割油菜杆那会儿的筋疲力尽…… 打畦,浇地也就算了,布粪才是噩梦。 挑大粪浇菜地这事儿沈新上辈子八竿子都打不着,可他觉得自己这八个月把下辈子的粪都挑完了。 老板到农家子的蜕变期。 经过春风夏雨,暴烈阳光的洗礼,沈新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古代农夫。 所有的技能从无到有,沈新无师自通。 生活之下,生存为上。在残酷的求生存面前,你会发现自己天生我材必有用,潜力破苍穹。 毕竟种地,也是一门学问。 沈耽守望屋前自院子延伸出去的百顷良田,望不到头的养熟了的沉甸甸麦穗。 在农夫的眼里,全是农事儿。 虽然沈耽现在还没有口分田,但是在农忙时节这里头也有他不老少活儿。 沈耽点了根儿自制的叶子烟,解了两口烟瘾,将它掐灭。 这玩意儿在这块儿被当做祭祀用的俸品,一般人根本不燃它。 沈耽就是一个人闷着才抽两口,因为它的味儿远没有正宗烟草纯正。 沈耽吐一口唾沫星子,一抬头,五茶和幺茶从橘子林那边走过来,隔着小坡扯开嗓门儿喊。 “二哥,乘凉呢?” 声线爽朗大方。 河豚之前伏在地上吐舌,闻声,唰得并地起来朝两人跑去迎客。 沈耽长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懒得动,笑问:“你们怎么来了。” 幺茶在逗狗。 五茶过来拿起蒲扇用劲儿扇风,骂咧咧:“这天儿真他娘的热,过几天割麦子可怎么活。” “看来只有晚上干,要不起早点儿,趁太阳没出来之前多干点儿。要是等正午,没法儿收割。” 幺茶说:“二哥,我爹和二伯都在大伯家,让我和五哥来喊你一起去听听商量收麦子的工成。” 沈耽点点头,弯腰端起地上的碗碟往右边儿的火房去。 边走边道:“我锁个门就来。” 趁着天没黑尽,三兄弟往沈岐山家走。 路上,五茶掂量河豚又重了不少,问咋养的? 沈耽摆摆手,开玩笑说:胖的狗子,吃土都长肉;瘦的喝油都不膘。 五茶:“……这个嘞。” 幺茶:“莫名觉得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