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苏门山往南,一路上夜住晓行,径直行了有四五日。 我们本就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态,是以行走得极是缓慢,沿途一旦遇着秀丽的风景,必定会停足观赏,而每当此时,叔夜必当抚琴以助兴。琴声之清韵美好,实乃世所罕听。 我觉着自己的心,好似从未有过这般的放松。我不用努力去回忆自己的过去,也不用担心未来。因为我再也不是我自己一个人。叔夜就像一抹微光,在我人生最迷茫的这个阶段,为我带来了一丝光明,虽然他话少,性子较为冷淡,但只要有他在身边,我就感觉有了依靠。 在我心里,我多么希望这条去往洛阳城的路能再长一些,最好长到一辈子也无法到达,这样,我就能一辈子陪在叔夜身边。 这一日,天朗气清,我骑着驴,叔夜骑着马,两人沿着小路并肩而行。 我看了会沿途的风景,又低头逗弄了会小狐狸,然后便偏头偷偷打量叔夜。 叔夜一身月白袍子,沐浴在阳光底下的他,越发显得俊逸出尘。 自我的方向望去,虽只能瞧见一张侧脸,却足够让我面红心跳,陶醉不已。我正沉迷于眼前的美色当中不可自拔,身下的小毛驴忽然重重的打了个响鼻,我还未完全回过神来,它就又狠狠地甩了几下头。 它这一甩,差点把正在神游物外的我给甩下去,我小小的心脏差点就被它甩出胸腔。我有些生气,这头小毛驴不知又在抽什么疯。 我本来打算教训一下它,却见叔夜突然停了下来。我忙也喝住小毛驴,转头望着他,疑惑地问道:“怎么了?”他并未回答,却翻身下了马。 我忙抱着小狐狸从驴背上跳下。 见叔夜在路边停下,我忙走了过去。在叔夜身边见到了一个人。 此人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起来颇为狼狈。 但吸引我的却并非男子本人,而是他怀里抱着的婴儿。 婴儿浑身由一块破烂的麻布包裹着,只露出一张脸。婴儿脸色蜡黄,气色很不好,双目紧闭,好似睡着了一般。再看男子,也是一脸蜡黄,骨瘦嶙峋。一看便知是一位贫苦的乡下农民。 男子见到我二人,又抬头往我们身后方向看了眼,随即纳头拜倒在地,口里不住央求道:“两位行行好,能否将坐骑借小人一用?” 我疑惑地望着他,却见叔夜忙将男子扶了起来,看着他道:“你可是要带你怀中的孩子去找郎中看病?”男子忙点头,道:“是的,小儿患病已有些时日,村上的大夫都说救不得了。小人不信,经打听,闻得陈留县有一位妙手神医,所以小人便想带着小儿去求这位神医,只是…”话未说完,我已明白,他是想说自己没钱雇车马,所以才想着借叔夜的马。 我尚未说话,便见叔夜自怀中掏出一块银子,将之递给男子,道:“马送给你,这银子你也拿着,快去吧。” 男子猛地抬头望着他,一脸惊喜,忙不迭地磕头,“多谢恩公,多谢恩公。”磕完头,接过银子便抱着孩子朝马走去。 男子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上马,坐在马背上后,又回头朝我们感激地看了眼,然后挥鞭骑着马朝着西方走了。 然奇怪的是,男子骑着马没走几步便又停下来了。我和叔夜站在路边,望着马的方向,均是一脸疑惑。 正思量间,忽然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自马背上传来,哭声是由男子发出来的,我睁大眼睛,看着男子的方向,只见男子颤颤巍巍地下马,抱着孩子跌坐在路边。我心一凛,忙同叔夜跑了过去。 来到男子跟前,只见男子颤着双手紧紧抱着孩子,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悲声道:“云儿,你…你怎么也丢下阿爹走了?阿爹在这个世上就只剩下你了,如今连你也不要阿爹了么?你们都走了,要阿爹一个人怎么活啊!”说着,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低头一看,便即明白男子为何哭的如此伤心。男子怀里的孩子双目紧闭,脸上已全无生命气象,显是刚死去不久。 叔夜伸手在婴儿鼻子下探了探,知已无药可医,便收回手,静静的站在一边,默然不语。 我呆站在男子身边,心里很难过,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抬头,见叔夜也是一脸凝重。 男子哭了没多久,便停了下来,低头紧紧盯着怀里的孩子,神色哀伤,一脸茫然。 见他这副模样,我有些不忍心,遂蹲在男子身旁,低声安慰道:“这位小哥,孩子既然已经走了,就不要太过悲痛。所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男子呆呆傻傻的,好似并未听见我的话。我叹了口气,见男子神情恍惚,一脸绝望,显是悲痛已极,知道此刻说再多也无用,便缓缓起身。 男子默然半晌,忽然抱着婴儿起身,恍恍惚惚,便欲离开。我见他起身时,好像掉了件东西,低头看去,见是叔夜方才赠给他的那块银子。我忙俯身捡起,走到男子面前,“给,你银子掉了。”说着便将银子递给他。 然而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只呆愣愣的站着,一脸死人状,极其恐怖。过了半天,才见他摇头,惨然道:“前年饥荒,爹娘相继离去。去年冬天,孩子他娘为了节省粮食,自缢身亡。如今孩子也走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说话间,只见他低头凝望着怀中的孩子,泪水很快将包裹孩子的破布打湿。孩子闭着眼睛,若不是他因患病脸色异常苍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睡得很香呢。 过了会,男子抬头对我道:“多谢二位美意,这银子我已用不着,二位还是自己留着吧。”说着转身便往来路走了。男子走得离我们已有几丈远,忽而停下,仰天大笑:“贵族官僚,你们吃的是老百姓的肉,喝的是老百姓的血,这天下,哪里又有我们的安身之地?”笑声异常凄苦悲壮,听得人没来由的心酸。他所说的“我们”指的便是天下千千万万的贫苦的百姓。这世道本就不公,王公贵族只管奢侈糜烂,哪里懂得体恤百姓? 望着他踉踉跄跄,渐行渐远的身影,我默了瞬,忙追了上去,及至跟前,我将银子硬塞给了他,道:“这银子你拿好,给孩子买副上好的棺木。你…要好好活着,千万不要失去希望。” 男子停下脚步,一脸麻木,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走了。 我站在原地,眼圈一红,不禁悲从中来。为什么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会恁般大?这天下,说到底还是统治者的天下。统治者们高高在上,只懂得享受,只懂得奴役,只懂得剥削,老百姓的苦,又有谁懂?我真想不明白,老天爷待人为何会如此的不公? 我心里顿时充满了疑惑和愤恨,我突然好讨厌这样的世道。我一直以为自己看不到的未来,纵然不是最美好的,至少不会太悲伤,可如今看来,结果可能比预料中的还可怕。我的心忽然变得十分冰冷,如同被一桶冰水浇灌,浑身寒冷。我抬头望着叔夜,发现他正在看我,心里一颤,眼泪便即流出。我忽然好害怕。“堇瑶姑娘,你没事吧?”他原本一脸沉重,在看到我的表情后,忍不住惊讶了。 我想摇头告诉他自己没事,可却怎么也动不了。比起世人,我恐怕比他们要悲哀得多。我什么也没有,没有家人,没有亲戚,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就连属于自己的那抹记忆都没有。,我就像一粒尘埃,风来了,我就随风飞,风去了,我就落下来,至于落在哪里,却也由不得自己。 叔夜见我神色有异,隐隐有些担心。他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也无法告诉他我是怎么了。这个话题,现在对于我来说,很是沉重。 待我恢复如常时,发现自己正坐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叔夜不在,我忽然想起刚才迷迷糊糊之间,是叔夜扶我到这里坐下的。隐隐约约听到他说好像要去打水之类的。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倚靠在树干上,抬头望着前方。前方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上一驴一马正在低头吃草,阳光毫无阻碍地从天空洒落,照的整个世界都变得光亮了。 正瞧得出神,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姐姐,跟我回去吧。”我收回视线,顺着声音方向看去,只见在我左手边方向有一点正在缓缓靠近。 我心里正在疑惑,那点已走近,我定睛一看,着实吃了一惊。眼前的小孩,竟然就是我在蒲柳村看到的那个小男童。 男童一身火红的衣服,长得雪白可爱,明眸皓齿,我盯着他,惊奇道:“你如何会在这里?”他没回答我,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只愣愣地盯着我,“姐姐,我们回去好吗?你不要跟那人走好不好?”他走到我身边,看着我说。 我心里很奇怪,他说的那人难道是叔夜?只是,这小童又怎知叔夜跟我在一起,难不成他一直跟着我们?可这不可能啊,这小童才多大,我们这几天一直都是骑行,他如何追的上?再说这几天我也并未发现有人跟踪我们啊! 我满心疑惑,盯着他看了又看,脑袋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这小童莫非不是凡人?这一来,可把我给震惊着了,若他不是凡人,难不成是鬼怪?但听说一般鬼怪都长得异常恐怖,他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是鬼怪,那么是神仙了?这好像也不大可能。 我见他正紧盯着我,眼里满是渴求。不禁问道:“你要我跟你回哪里去?”小童想了想,道:“鬼空山。”我顿了下,心想鬼空山是什么地方?听名字怎么感觉有些恐怖?我道:“鬼空山在哪里?我为何要跟你回去?” 小童盯着我,那双略微泛红的眼睛忽然一眯,“荼荼,你怎么连鬼空山也忘了?”听声音好像有点生气了。我越发感到奇怪了,这小童太诡异了,说的话没有一句能让人听得懂。。 我见他皱着眉头,嘟着嘴,显得很是可爱,便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刚叫我什么?图图?”他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忙侧过身子,想躲开,但没躲成。口里道:“荼荼,你就不能安分些?总是欺负我。”过了会,又道:“我竟不知,你不仅把鬼空山忘了,竟连我的名字你也忘了,现下,你连自己都忘了。”说着,不住迭足慨然长叹。 我见他煞有其事的说着,心里虽不相信,却也有些疑惑,这小童神出鬼没,的确不像是正常人。 正在盘算该怎么套出他的身份,他忽然正色道:“荼荼,跟我回去吧,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说着便来拉我的手,奈何他人小力微,拉我不起,他显得很着急,不住转圈跌足,忽然听他道:“不行,荼荼,我得走了。对了,告诉你,我叫攸乐,这次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了!”说着,便见他往旁边的草丛跑去,只两三步就已消失不见。 我大惊,赶紧起身去草丛里,到处寻找,哪里还有小童的身影,我一颗心忍不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小童果然不是凡人。却不知是何物。 “姑娘你在找什么?”正凝神思考间,听到叔夜的声音。抬头,见叔夜拿着水壶正往我的方向走来。 我看着他,微微一愣,笑了笑道:“没什么,只略略走走。”说话间,瞥见一抹火红的影子从草地里蹿出。不禁哑然失笑,这只小狐狸又不知去哪里野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