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本是吴城人士,此次来上京,其实有两件大事要办,一是为唯一的亲妹妹沈莹送嫁,二是打算寻个门路,把吴城的生意发展到上京,这落脚的地方,就是姨父陈家。 姨父陈守正是上京人士,而且也是个生意人,虽不是首屈一指的巨贾,也算是扬名一方的富户。 沈莹是冬月二十八日出的阁,沈谦本想腊月初就回吴城,但姨母心疼他们兄妹打小父母双亡,说什么都要留他在上京多住些时日,沈谦家里安排的妥当,也想顺便为日后的生意做些铺垫,就在陈家住了下来。 陈守正看这个外甥虽然年纪不大,办事却干练精明,也有心帮衬一把,出去交际应酬的时候就经常带上他,顺便帮他引荐一些上京城的富商。这一来二去,关系处的竟比自家子侄也差不离了。 陈守正这辈子就得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从小妥帖精干,嫁的也好,丈夫是如今大理寺卿杜府庶出的三少爷。可儿子却不怎么成器,别说帮他打理生意,今年都17了还成日里只知道斗鸡走狗,不务正业,可是每当想要教训几句,老妻却护的紧,陈老爷也无法:实在是就这一个儿子,打从娘胎里出来身子骨还弱,连起了个名字都叫陈柏龄,就怕他仙寿不永。 自打沈谦来了上京,对这个表弟是关爱有加,陈柏龄打小也没个兄弟,也十分愿意和表哥亲近,陈老爷看儿子肯听沈谦的话,只想着外甥能把儿子引上正途,比老妻还舍不得让沈谦回家。也只有沈谦做保,陈柏龄才能出得门去。 就像今日,陈柏龄约了几个富家公子去御街猎奇,也是拉上了沈谦打掩护。沈谦也怕他出门惹祸,就替姨父姨母看的紧。 沈谦平时虽不耐烦游街,可是一想到还没考察过上京的商铺,就陪着表弟在御街上四处逛,同行的另有6位公子。 几人也不让下人跟着,连马车都留在了御街的入口,一路安步当车。 到了快晌午,该吃午饭了,陈柏龄提议去八宝斋用餐,可大家一看眼下的位置,还得走回去多半条街。其中有位文公子说,不如就去刚才那家古玩店老板推荐的‘客似云来’,听说今天是头一天开张,今天酒菜还能打上八折,说着还拿出来一张店家送的礼券,上面标着位置,就在前面如意巷里不到60丈的地方。 陈柏龄一听,这上京城居然还有他没吃过的馆子,也来了兴致,就说这顿饭他请了,一行人晃晃悠悠就往客似云来去,都是饿的,脚步虚浮。 沈谦在吴城的产业也有几家酒楼,规模还挺大。刚才甫一听这店名敢叫‘客似云来’,顿时也起了争胜之心,于是拿过了刚才那张礼券,真被他看出点门道:这家老板怕是个有道行的,他名义上是开张打折送礼,赔本赚吆喝,实际上是,一举数得、皆大欢喜。 这第一得,是古董店老板得了利,就看他那么热心推荐,绝对是从拿过好处的; 这第二得,是客人得利,而且是,不仅进店用餐的食客可以打折、免费停车,就连不用餐的过客都有定制的礼盒相送,真正做到了‘进门是客’; 这最后一得,就是客似云来自己得利,赚了银子和口碑不说,还拉到了原本在店铺覆盖范围以外的客人,就是传说中的“偷客”。关键是,人家还没明火执仗的到外面拉人。 如果说这三点能看出来客似云来老板的“共赢和诡道”的经商理念还只是表面功夫,别家或许也有类似的做法,那接下来的细节就大有深意了。 刚才在古玩店里,礼券可不是人人都送的,前面那个买笔架的没有,文公子买了前朝的八宝翠玉镯就有,看来这差别就是花销的多少,店主人要的不是数量,而是‘精’,而且是让店铺的老板润物无声的就替他把需要的客人身份选了出来。 还有会员打折一说,别家通常的做法是,等你成了自家常客 ,再适当给些优惠;而客似云来恰恰相反,无论谁来,都给你折扣,让你尝到了甜头,自然就从生客变成了熟客; 免费停车,提供马料就更有文章了,什么样的人会驾车逛御街?基本都不是贩夫走卒,为什么要单提到停车?是了解御街上商铺林立寸土寸金,吃饭的地方好找,停车的地方却稀缺,这就是从小处着眼,心细如发。再有一点就是,店主人懂得扬长避短,知道自己位置偏,离主街远,很多人不耐烦多走几步,可是有了马车的人家是不会计较这点路程的,无形间又拉到了一批顾客。 饶是沈谦自认为有些经商的手段,也忍不住替客似云来的东家叫声好了。 还没见到人,沈谦就已经对‘客似云来’的东家充满了期待,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年迈但矍铄的老狐狸形象。 沈谦一行到‘客似云来’的时候,午时刚过,而如意巷里也显然比御街冷清了不少。 沈谦抬头看了看这个不大的二层铺面,却没得到太多惊喜,除了门口的楹联有那么点意思,其他只比同类饭馆略微精致了那么一点。可是他一进一楼大堂,就感觉出不同来:这家店竟然是没有堂食的,确切说,所谓的堂食,只是稍次一等的雅间,除了面积小一点,隔音差一点,对于私密性的保护比其他酒楼高了不知道多少倍,虽说珠帘纱帐围帐不能完全隐藏了客人的行迹,但至少遮蔽了样貌。一如刚才他想到的,店主人压根也没打算做普通百姓的生意,他是哪来这么大的自信? 身边着装整齐划一的跑堂有序地穿缩在各个雅座之间,偶尔还会听见有人声音响亮口齿清晰地唱名“青云直上的客人点了金丝鸡肉卷一例,太湖醋鱼一只;五谷丰登的客人点了招财进宝碧粳粥一例;马上封侯的客人点了独钓寒江雪一份......又或者喜鹊登枝的客人您注意抬脚,马上要步步高升。” 沈谦失笑,看了装潢,刚觉得他雅趣,这雅座的名字就这么俗不可耐,不过,还真是喜庆,要是自己被人说马上封侯,步步高升,大概甭管菜色如何,这顿饭都会吃的舒坦。这种取巧的事,倒也没什么不可。 小二训练有素地把人直接领到了二楼最东边的紫气东来,屋里果然比楼下布置的更精细许多。暗红云纹的地毯,西边整面墙的挂幔,幔帐上还精工绣着一副两米见方的五岳山暝图,云蒸霞蔚,气势磅礴。室内摆着紫檀的桌椅和门柜,柜上是两只翡翠如意瓶和一盆寿山石的盆景;柜子旁边同样是紫檀木的衣架和花架,花架上摆了一盆君子竹,竹子上的红线还坠着金铃铛。南边的窗子都半开着,还能看见窗下的屋檐泛着金光。 房间算不上太大,东西也不多,可是处处透着精细和大气,光是这些布置,怕是不止3000两。 因是陈柏龄请客,沈谦又居长,他们两个坐了紫檀八仙桌的上首。伙计打开门柜,按人头取出了八茶杯、八酒杯、八餐碟和八筷箸,由主位到末座依次摆好了餐器,又另有人送来了热水和一个红漆印蓝色流云纹的攒盒,却不进屋,只在门口递给伙计。伙计先用先前桌上摆的绛紫色茶壶沏好了茶,又揭开食盒摆好,里面是杏仁、果脯干、核桃酥和玉带糕。餐器也同茶壶一样,全都是绛紫色带流云纹的,糕点看的出不是外头买的。 沈谦了然,这屋子叫紫气东来,就用了紫檀木和紫色的餐器,至于那红色食盒,就是所说的流云礼盒了。刚刚在楼下的时候,桌上的瓷器可没有屋里这套好,看这架势,这雅间的席面也便宜不了。 伙计斟好了茶,才恭恭敬敬地递上来两份菜谱,交到了陈柏龄和沈谦手里,并介绍说,上面罗列了店里各色招牌菜拟成的现成的席面,有6档24系列可选,如果不定成套的席面,也可以单点,但总体不如成套席面划算。 沈谦打眼一看,果然除了封面之外还有满满24页的菜式,不仅每种菜品后面有单价,还在最下面做了总价和让利后的价钱。按着菜色,这定价倒也不像想象中贵,比大酒楼略低,比大饭馆要高,就是不知道这菜能不能禁得起推敲。 旁人都想直接定个席面省事,也好早点祭了五脏庙,可惜陈柏龄却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硬是要单点。 伙计倒也没觉得为难,按着人数报了有十六七个菜,有刚才菜谱里写的,也有没收录进去的,而且推荐的都是些冬季温补的食材和几个应景的大菜。单价当然也是报了,可这总价还得结账的时候再看。 沈谦看伙计年纪不大但口齿伶俐,又和他聊了两句,才知道这孩子从前就没做过跑堂,今天上工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心里合计,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带出来的,却不知道这些伙计已经模拟实训了两个月,每10天还有考核,而且还是功课好的才能上楼伺候。 伙计的菜单传下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菜就陆续端了上来,盘子不小,但装盘却只用到十之七八,盘子边连个油点子都没有。众人也顾不上推让,菜没上齐,就开始推杯换盏。 沈谦尝过了几个菜,就有了更深层次的评估:上菜快,说明厨房训练有素;菜量小,说明食材选的精细;口感佳,所以店主人定价才有底气。这顿饭还真是吃着了,虽然场面上和那些大酒楼比不了,但是个能站的住脚的。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酒普通了点,不过也是,它本来也不是走的寻常酒肆的路子,或者压根也没想让客人来这痛快喝酒。 众人本来吃的挺尽兴,可是陈柏龄去了趟恭房回来,就满脸的不高兴,旁人一问,才知道,伙计竟然把最好的雅间给了一行三人的食客,就有人煽风点火。 搁在平时,沈谦肯定是不会纵着表弟撒野,可今天他有心会一会客似云来的老板,也就装没看见。 陈柏龄本来就是个禁不住激将的,连掌柜的面子都没给。果不其然,不大会儿,传说中的少东家出现了。 沈谦思量,这老东家没来,少东家估计也差不到哪儿去。 可是沈谦怎么也没想到,这少东家不仅是个女的,还那么年轻,可说的话倒压的住茬。正当他想继续看看她怎么斡旋,准备再试探试探的时候,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进来了,关键他还穿了双官靴。这上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官,可是自古民不与官斗,没必要为了试个酒楼的底细就把自己搭进去,所以沈谦适时拦住了表弟,目送了女子和那官员离开。心里却有了一个不该有的设想,这女子年纪不大,做了妇人打扮,该不会是,别人的外室? 当然,他不过几日后就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