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悄声无息地关了几个追来寻仇的周家人转了几圈,最终愤愤地跺了脚,离开了。直到他们离开后周逊才在门的另一边恢复了呼吸。
“周公子。”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周逊回头只见一个青年站在灯下对他笑。那人只有一只独眼绿莹莹地看着他。
“别来无恙。”
周逊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季湘。
季湘是周采的幕僚和他有过几次见面之缘。他原本是秦知州家里买来的混血奴仆后来秦知州结案后由是周采将季湘带回京城、带回周府。周采说,他在秦知州下马后无处可去。他心善便将他捡了回来。
季湘少了一只眼,看谁都像一只鬼或幽灵。因此在周府中很不受待见。他当时从周家被赶去王府寄住,回来过几次与他见过几面,但不熟。但周逊没想到的是,在他进入王府后反而是这个与他不熟的季湘,曾经在他被羞辱时在旁边抱着手很随意地说过几句解围的话。再到后来,他跳入湖里欲自绝时也是季湘在旁边叫了人将他救起来。
季湘身为周采的幕僚虽然伸出了这一点有限的援手,也是非常难得而古怪。周逊还记得自己被他救上来后,吐着水,问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季湘当时只是笑了笑道:“因为我和你同病相怜。”
“我方才帮了你一次。”那人说他。
周逊说:“是周家人,我大意了。”
他说完这话,又想起如今季湘是周家的幕僚……可季湘只是勾了勾嘴角:“我同周家可没有什么集体共荣感。当幕僚,勾心斗角,混口饭吃。谁让离了周家,我便哪里也去不了?我这只眼睛”
他指了指自己那只绿色的独眼:“太惹眼了。”
季湘说得没错,他是中原人同西域人混血生的孩子,又被北魏人卖到江州来。他少了一只眼,又是绿色的眼睛,到了哪里,都得惹来旁人上报官府。
而他自己的出身也并不光彩他从前便是在秦知州那里当奴隶的,被人查出这样的过去,也再过不了好的生活。
这样看来,能够留在周府,被收留当周家的幕僚……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周逊看着季湘。季湘也同样看着周逊。从他的角度看去,周逊依旧是两年前的模样,只是更加瘦,皮肤也更加冷而白。
他站在他对面,还是如从前那般,像是用玉石雕的……他想。
那绿莹莹的独眼始终盯着他,似乎略有些阴霾。周逊对他道:“我不知道你也在江州……你怎么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他停顿道:“刚才的事,多谢你。”
“也在江州。”季湘凉凉道,他跳过了刚才的事,抱着手,突然一笑,眼里尽是恨意,“听说秦坤出现了,便从京城回来看看。”
秦坤……
周逊突兀地想起方才楼知州的话,他看着季湘,手指抖了一下。
同病相怜……楼知州……奴隶……
他都明白了。
周逊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秦坤会伏法的。”
“那你呢?你回来是要做什么?”季湘却问他。
周逊顿了一会儿,道:“做个了结,同周府,再无瓜葛。”
季湘听见这话后,仿佛是愣了愣:“你说什么?……了结?”
“对,了结。”
“你想和周府了结?你原本不就是周家的人,还有王府……”
“我已经从族谱上被除名了,至于王府。”周逊垂着眼睫,看着茶水,“我既然已经走出去,就再也不会回去。”
他说了许久,对面才从长久的沉默中恢复了声音,那声音有些古怪:“你不怕他们不放过你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逊道,“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王府里。”
季湘始终盯着他,突然吃吃地笑了:“就像我不能一辈子都待在知州府里?”
他这话让周逊不知道该怎么接。许久之后,季湘突然咯咯咯笑了起来。
“好啊,那咱们就提前祝贺!”他鼓起掌来,“提前祝贺你,离开王府,走向新的生活!接下来,你要报复周家,对吗?”
周逊没有回他的话,平静地看着他,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感谢你。”
“当日我在王府里跳湖时,你叫来人,救我上岸。这是第一桩。”周逊道,“后来我回周府时,你曾对我有过几句回护,是第二桩,还有今天……”
他停了停,道:“我同周家、同王府不死不休,但我承诺,你曾帮过我,我会记得你的恩情。”
季湘看着他,嘴角的笑突然便大了:“不,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帮你,我帮你,并非只是出于同病相怜。”
“你忘了么?说起来咱们在秦坤府里时,还见过一面……你十二岁那年。”季湘低声道,“当时,你从宴席上出来,我在草丛里哭,你安慰过我……”
周逊一怔,他想了许久,才模模糊糊地抓出了一点记忆来。
当时他十二岁,还是个孩子,秦知州因春日桃花宴请周采前往知州府赴宴,他也顺带着去了。中途他出门迷了路,却在草丛里听见有人哭。
他被吓了一跳,拨开草丛,看见的便是季湘。那时季湘还是个荏弱少年,有一双绿眼睛。周逊被他吓了一跳,之后便问他为什么哭。季湘说,你瞧我的眼睛,他们都说,我是怪物,没有人会有绿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