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下午,北契的攻势才暂缓。 城内的守军能撑这么久,已经出乎了徒单术都的预料。 北契主要分了八大部,分别由八个氏族统率,这徒单家就是八大氏族中最强的一支,徒单术都是如今徒单家的家主,深受北契大汗的信任。 如江惟仁所说,北契历来秋后出兵,屡次在边关滋扰,也不过是为了劫粮过冬。可这一次,大虞皇位更迭,新帝不过才七岁,两位太后又是妇道人家,朝政不稳,人心不齐,嘉定关的守将郭绪又愿意打开城门,里通外合,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所以北契大汗决定举八部之力,想一举覆灭大虞,入主中原。 这一次入关,对北契而言也是在赌,作为草原民族,北契人固然强壮善战,可八部之间一直内斗,军心不齐,又无粮草补充,所以必须速战速决。 徒单术都本就能征善战,从嘉定关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宣城的八万大虞军队,就被他围在城中,他本以为,至晚不过今日黄昏之时,他麾下的士兵便能攻进大虞的金明宫里,生擒那小皇帝。 在他的估算中,整个京师的守军也不过数万人,分散到九座城门,那每一处便只有万余人罢了,且他最初佯攻北边的广通门,那会儿应该各处都分兵增援,兵力更加薄弱才是。 久攻不下,其余几部的将领已经开始动摇,想着再转攻其他门好了,北契人打仗向来只凭勇武,战术却简单,都是骑兵一马当先,一味强攻,于是便向徒单术都进言。 “将军,咱们还是攻其他门吧。” “那若是其他门也暂攻不下呢?”徒单术都沉着脸问。 “那就再换一个进攻,城中一共才多少守军,每个门都能守得住?” 徒单术都却冷笑着说,“大虞京师的外城有城门九座,我们如果分散兵力,那便失去了兵力上的压倒性优势,若像你们说的,挨个去攻,那我们不是败在敌军手里,而是自己先被拖垮了。” 其实徒单术都想的不错,如今城内外兵力相当,守城一方最大的弱点是需守住九座城门,最大的优势是京师中仓廪充实,只要坚守几日,等各地勤王的军队陆续赶至,便能转危为安。 而作为攻城的北契,优劣之势正好相反,当初为了加快行军速度,争取作战时间,徒单术都下令每人只带三日口粮,如果久攻不下,便失去先机,所以对于此时的北契大军而言,最好的战术就是集中士兵猛攻一座城门,以兵力优势强行冲进城去。 这南薰门离皇宫又近,御道宽阔,只要突破城门,骑兵便可直冲进去,守军很难再沿途阻击。 徒单术都所定的战术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他面对的人是江惟仁。 恐怕他死也想不到,这南薰门后还有江惟仁一早就调来的五万精兵。 他也不知道,他此生都没有机会,踏进眼前这座城门了。 可城内的守将们也在好奇,他们知道首辅大人是打算用五万精兵主动出击将敌军拖在此处,可北契进攻了一天,他也没有下令出城作战。 晏清就跟着他身侧,看他在一直指挥下面的将领如何防守,敌军的攻势越来越强,底下的将领们也越来越急,只不懂江大人何时才下令进攻,再守下去,就要守不住了。 晏清知道,他在等一个时机。 天色渐暗,此时又下起雨来,城外的泥地变得湿滑,马冲刺的速度变慢,江惟仁下令机驽营尽数上到城墙上,箭矢比雨幕还要密,因雨势而速度变慢的北契士兵便如活靶子一般,一批批冲上去,却又如刀割韭菜一样一茬茬倒下。 敌军不得不暂缓攻势,江惟仁看了看天色,思索了一会儿,晏清离他近,便听到他低低说了句,“算时候,应该快了。” 她正欲开口问,他已目光坚毅地转过头去吩咐此时衙内的其余几个守将。 “命令出城士兵集结,准备进攻。” 淡淡一句,却如有万顷之力。 终于到了这一刻,几位将领迅速领命而去,五万大军密密麻麻,在城门之后绵延开去,根本望不到尽头,黑压压一片。 江惟仁已下令,让出城士兵换上纸甲,这纸甲是兵部最新研制出来的,用极柔之纸,反复锤鞣,加方钉制成,厚不过寸余,轻薄服帖,可一旦遇水浸湿之后,别说刀剑不能刺入,便是再尖细的箭头也无法穿透。 城外北契军队人人身披厚重铁甲,又连日奔袭作战,已是疲惫不堪,而城内这五万人虽兵力不及,却以逸待劳,如今身着轻软纸甲,更能在战场上灵活奔驰,来回突袭。 五万人就这样静静在雨中肃立,傍晚的天色伴着雨势,更添了一份肃杀,晏清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前头是骑在战马上的骑兵,后面是持长刀的步兵,城墙上是一字排开的机弩营。 今日城门一开,这数万人中不知多少有去无回。 江惟仁站在万人之前,他如今身披甲胄,头戴缨盔,身形挺拔肃穆,英武之气凛然自威,任谁也不会觉得眼前之人只是一个文官而已。 此时几位武官骑着马,来回传令,高声念出首辅大人最后的军令。 “违抗军令,斩!” “畏敌不前,斩!” “临阵退者,斩!” 军令念完,江惟仁看着一众将士开口道,“我江惟仁立誓,不会让敌军任何一人踏上我们此刻所站立的地方,此门一开,除非敌军彻底溃败,否则不会再启,诸位一去,唯有死战!” 众人沉默不语,谁都明白这是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战役,他们的身后,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是京师千里的繁华,是他们祖祖辈辈的骄傲,是他们一步也不能退的国都。 他们,便是是最后一道城墙。 最前面的先锋们振臂一呼,在雨中默立的士兵,不约而同地齐声高呼:“死战报国!死战报国!” 最后一刻,江惟仁与晏清登上城楼,远处的北契鸣金收兵,那些攻城的士兵正准备往回撤,却听到身后的南薰门城楼上响起了雄壮的鼓声。 几十名士兵敲响城上的大鼓,首辅大人站在城头的雨幕中,看着城外尸横遍野的那片修罗场,对着身侧的将领下令。 “开城门,迎战!” 城门一开,几万视死如归的将士,身骑战马,手握长刀,冲向敌军。 晏清想,她此生都不会忘记眼前的这一幕。 江惟仁站在她身前,他此时的任何一道命令都影响着这个国家的命运,而此刻,他在震天的厮杀声里回过头来,放轻了声音对晏清道,“雨大了,你快到城楼里去。” 眉眼间,还带一丝小心的温柔。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心里装着天下,也装着她。 出城作战这几万人虽士气如虹,可到底两方兵力悬殊,战事胶着,难分胜负。 甚至晏清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前张芳苦劝她前往凝玄寺,而她却执意换上前日的襕袍赶往此处,在那时,她就已经做了抉择。 若城破,则以身殉国。 这天下曾给她无上的尊荣,先帝也曾予她最后的庇护,她不会在这个时候逃走,这是她承自父亲的那份坚毅正直。 在夜色将临之时,战场突然起了转机。 极目而望便能看到远处有士兵疾驰而来,果然,有士兵来报,“大人!” 江惟仁转过身来,问道,“是不是宣城的将士赶来了?” “是,是在宣城被围的那三大营的那几万人,突围而出赶到了这里。” 这就是江惟仁一直所等的,此前他让几千精兵连夜赶去宣城,趁夜突入城中,下令原宣城守军拖住宣城外的敌军,而赶去增援的那三大营兵力则突围而出,回援京师。 而此时,那几万人正好赶来,斩断敌军退路,与城内冲杀出去的那几万人形成合围之势,将敌军夹在其中。 战局由此逆转,前后夹击的大虞兵马将北契那数万人围在中间,不断合拢。 最后的一击,是江惟仁命人推到城墙上的那几十架三弓床驽。 那是机弩营杀伤力最大的武器,三张巨弓以两正一反的形态被固定在巨大的驽床上,要三十几人一起转动□□,才能拉开弓弦。而床驽所用的□□,如一杆长缨枪一般大小,用木槌击下机括,长箭射出,可刺入敌方城墙,射程达七百余步。 此时几十座床驽在城墙上排开,箭上绑着□□袋,随着将领一声令下,几十发巨箭连排射出,飞过近处大虞士兵的头顶,带着呼呼而过的风声,直直钉入敌军阵中。随后□□炸开,声响惊破黑夜,火光四起,床驽不断发射,整个战场的中间红光一片,如同火海。 终于,在半个时辰后,传来了北契主将徒单术都身亡的消息。 敌军死伤殆半,剩余五万余人投降。大虞出战的士兵虽然也伤亡惨重,可这一战,终于还是胜了。 雨势也终于小了下去,城墙上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城下是将士们的欢呼声,江惟仁命士兵迅速赶往凝玄寺禀报消息,并请圣驾回宫。 那人领命而去,他却身形一晃,晏清眼疾手快,上前搀住他。 连夜不歇,他强撑了这么久,如今重担卸下,才觉体力不支。 他很快站稳,笑着对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撑得住。 身侧还有几位守将,他凑近了些,笑着轻声对她道:“还是害怕吧?现在没事了,不用怕了……” 她忽的鼻头一酸,喉间哽塞。 如何能不怕,站在这里,亲眼看着城外厮杀,便是有与京师共存亡的打算,面对经历的这一切,她也仍是后怕,胜负未定的每一刻,她都没有办法挥散心底的惧怕。 可这些已经不足为道了,她看着他,最终也缓缓的摇了摇头。 没事了,一切都已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