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官鸿信十四岁的时候,早就没想过要成为羽国之主了。 按照他家兄弟排位顺序,排在第十的他,必须得等前面的九个人突然看破红尘,或者一起死了,他才能坐上羽国国主之位。 况且他母妃死得早,也没有外戚帮衬,根本玩不起来,因此他就早早的拜入了墨家钜子策天凤门下,一门心思的想要承其衣钵,成为未来的钜子。 他入门不过半年,除了师尊的日常课业也没什么可忙的了,逛一逛羽国里的风景名胜,很是悠闲自在。 三月,他带上了小妹上官霓裳去棠中赏花。 棠中以梨花繁多,风过花落,如落白雪而出名,雪园梨花最为繁盛,就成了羽国里有名的赏花胜地。 小妹在中途就被其他贵族之女唤走了,他一人在梨花深处踱步,忽而一阵大风刮过,漫天花雨,七彩光芒笼罩成一团,一只凤凰落地,那对华光灿烂的羽翼带起大风,刮落了无数雪白梨花。 这雪白花雨里那只凤凰身上羽毛散于天地之间,花与羽过尽,一个窈窕妩媚的身影就出现了。 那便是凰后。 2. 羽国□□身畔曾有凤凰相伴,天予恩赐,便成羽国之主,执掌一方生灵。 凤凰。 于羽国而言是意义非凡的神鸟。 它意味着天命,意味着权力。 凰后来到了上官鸿信的身边,告诉他,他是天命选定的羽国之主,他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一切,权力,欲望。 雁王说到这里,难能的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为何要见你吗?” 忆无心问:“为了见凰后?” 雁王说:“你又不能通神鬼,你如何让我与她再聚?” “那你想要做什么?” “听闻你有一把琴,能令人在睡梦中回溯往事,我所求的,你应当知晓。” “你想回溯过往,见她一面?” “是。” “你知道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什么代价?” “你的十载寿命。” “哈,这样的代价,我还给得起。” 忆无心叹了口气,“回溯过往,以你的性命作引,值得吗?” “我觉得很值得,请。” 忆无心看了一眼这个闭眼靠着椅背的男子,手心朝上,凝出那把七弦琴,她的手朝上官鸿信的额心一指,琴弦自发弹奏起来,旋律随着琴弦波动而起,进入了上官鸿信的脑海中,上官鸿信在这音律中,陷入沉眠。 3. 忆无心走出去的时候,她的堂兄雪山银燕正折了一支梨花打算转身就走,忆无心朝他打了声招呼,“存孝堂哥。” 雪山银燕回过头,急忙将梨花放在身后,“无心,你今天是回来看叔父吗?” “精忠堂哥让我回来帮个忙。”忆无心说着还特地朝雪山银燕身后看了一下。 雪山银燕将梨花藏得更紧,“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嗯,存孝堂哥你在藏什么?” 雪山银燕脸一红就更加匆忙的离开了。 银燕走后,忆无心就立在梨花树下看花,身后传来轻哼声,她惊喜的回过头,却不是她所想之人。 却是那把琴为上官鸿信所回溯的过往之人。 凰后。 那个艳压群芳的人走向了尚是少年的上官鸿信,向他伸出了手。 上官鸿信亦回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身影消失在铺天盖地落下的梨花里。 4. 所谓回溯过往。 就是他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过往回忆,一切重来,不再改变,已成定局。 他十四岁初遇凰后,她说她是上天使者助他得偿所愿,她问他想要什么。 他不说。 他不仅不信任她,也不愿意用他人的手获得一切。 他十五岁时,凰后问他,你仍然没有想要的吗? 他说他没有。 他确实没有。 他在师尊的教导下越发成器,他离未来钜子之位越来越近。 那是最安闲自在的两年,自在得让他不知忧患。 后来,他抱着他重伤的小妹霓裳逃离那场宫围之乱,霓裳与他都是那群兄长宫围之乱内无力自保的牺牲品,不幸的是他妹妹在逃亡的路上没有撑过去,他还幸存。 可他失去了这世间的至亲之人。 所有的平静安稳都撕去了表象,狰狞狂笑着扑向了他。 那时候他从宫中逃出,逃到尚贤宫,发现尚贤宫亦是一团火海,他的师尊不知下落。 那株琉璃树亦是漆黑。 他举目四望,竟无他容身之地。 那一年他十六岁,凰后在他面前出现,问他,你仍没有想要的吗? 他说他有。 凰后问,是什么? 他说,羽国。 他因为羽国失去了至亲,那他也要让他骨肉相连的至亲们失去羽国。 这是他乐意见得的。 那时候凰后轻轻的说了一声,“如你所愿。” 她原本虚幻的,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形体,迅速的凝结成为实体,就像是食梦而生的貘,因为梦和贪念而成为真实之物,因为他的愿望而出现。 仿佛是为他而生。 他在那琉璃树下问她,“你想要什么代价?” 她说:“没有代价。” 没有代价,其实是因为他现在付不起那个代价吧。 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襄助,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付出。 更何况眼前这个,并非人类。 5. 那场九王之乱最终结束在了他的手上。 他踩着无数的尸骨走上了王座,俯视羽国疆土,凰后则在他身畔,共看这一场乱世江山。 他问凰后,“你想要什么?” 凰后摇摇头,“这是我欠你的。” 他从没有凰后亏欠自己什么的记忆,他也从未听凰后提前过亏欠之事,“你欠我什么?” “恩怨两清了,前事也不必再提。” 他心里有了个猜测,“你要走了?” “我要走了。” “不能留在羽国?”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挽留一个注定不能留下的人。 “我恩情已偿,不能在人世久留,否则天道责罚,会危及无辜。” 她的身形化为凤凰,华美的羽毛铺满了王座,她走下这王座前的汉白玉台阶时,所过之处,鲜血尽成赤红花瓣。 殿内狂风灌入时,雁王问了一句话,“凰后,这些年的人世生活,你觉得如何?” 无人回应。 或许凰后是回应了的,只是风大,被刮散了。 凰后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如从未来过。 那时候上官鸿信不明白凰后的报恩是为何,他也不屑于去想那所谓的报恩是什么。 羽国在他手中。 他心中想的,只是它的未来。 一场盛世,由他而起。 6. 一年中元节,他在宫中设庭宴,文武百官携女眷而来,其中年纪正好的美貌者亦不在少数。 庭宴散过,他并未看那些佳人一眼。 他走过宫中九曲回廊,看到如昼花灯时,突然就想起了凰后。 羽国尚乱时,凰后总是有着比旁人多的闲情逸致,概因她将机会看准了,实际上要做事情的还是自己吧。 似乎是哪一年的中元。 他伏在桌案上睡了过去,眼前忽然有光晃过,他警醒睁眼,却是凰后正提着一盏花灯,悬在他的头顶上方,她的脸藏在花灯后的阴影中,那双眸子中敛着某种莫名难言的情绪,还映着他那张化不开疲惫的脸。 “凰后……” 因他一唤,凰后似乎凝滞了一下,他余下的声音被陡然吹入的风打散,外间斜风卷寒雨,雨点噼里啪啦落在案前。 凰后不见了。 花灯也被打湿了。 花灯上的字迹晕开不少,他没费什么力气就看清楚了,上面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明月逐人来。 哈。 明月逐人来呀。 今日他站在这宫围深处想起旧时往事,心跳突然就停了两拍。 他看那如昼花灯,禁不住想起那一日,禁不住想起凰后。 她反常的消失不见。 她反常的提来一盏花灯。 她反常的借灯看他。 那不是素日里的凰后。 她从不会沉默,从不会匆匆而去,从不会……从不会那样…… 从不会哪样? 凰后。 是哪样的呢?于他上官鸿信,是哪样的呢? 是他与师尊再见,同师尊分道扬镳,那个握住他的手的凰后吗? 是他说出,我不爱天下,我只是一个狭隘的,了无趣味的怪物。那时候朝他笑了一下的凰后吗? 是他运筹帷幄,那个伴在他身侧献策的凰后吗? 是那个总爱春日折梨花的凰后吗? 还是那个提着花灯的凰后? 都是她呀。 那澎湃的爱意,突然在这一日涌入上官鸿信的胸口。 今朝华灯如昼,他一人独立,发觉景致再好,都只剩物是人非。 7. 上官鸿信翻阅旧籍时,翻阅到一桩旧事。 羽国开国之主曾两次救下一只凤凰,那凤凰为报恩,许诺他两个愿望,他许了一个愿望,凤凰就助他得到羽国,得到权力地位美人,在他死后,他还有一个愿望没有许下,凤凰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他什么都不想要。 他知道了,那个凤凰是凰后,他应当是那羽国之主转世。 她是为了报恩而来。 当初他问她要什么代价。 她不求任何代价。 他要她留下。 她说恩情已偿。 他开始彻夜失眠。 凰后的脸,在他的记忆里竟慢慢模糊,直到再也想不起来。 就像她离开是天命。 他忘记她也是天命。 天命让她来到他身边,又让她离开,让他记得她,却又让他忘却她的音容笑貌,只留模糊人影。 他穷极一生,也抓不住了。 8.. 上官鸿信自榻上醒来,窗外有梨花探入,此时又该是雪园花开之际。 他凝望那梨花许久,门外有人进来,是忆无心。 “你醒了。”忆无心说。 上官鸿信抬手,梨花轻轻落入他手中,“多谢。” “举手之劳罢了。”忆无心说,“此梦可让你如愿?” 他唇角微勾,“心满意足。” 他举步离开了此地。 忆无心不明白他用十年生命换得一场回忆,是为的什么。 她不知道。 上官鸿信在梦境的尾声里突然看到凰后,她站在茫茫雪地中,雪花落下,化为花瓣,她的身子,在雪化的花瓣中,同化成花瓣,四下纷飞。 凰后。 这个唇齿间辗转令他苦涩的名字。 他再也不会忘记了。 那张脸,他记得越发清晰,没有半点模糊。 他再也不会忘记了。 8. 有史书记载 羽国国主雁王,后宫无一人。 据悉是因为一名女子。 可那女子是谁。 终归,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