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洵是南方人,他身上有南方士大夫身上带有的湿润之气,这种湿润明显有别于蒙古草原上的干旱和粗犷,点点帖木儿为他着迷了。 是的,大家都说,点点公主为一个南方的文人着迷了,他不是明臣,却是一个来自南方的年轻的文人。 元朝的时候,朝廷有两都,一个是大都,即现在的北京。还有一个是上都,在大都以北的草原上。点点的父亲妥欢贴睦尔保持了蒙古人游牧民族的生活作风,每年妥欢贴睦尔都要回草原狩猎,几个月后再返回大都,皇帝每年要花费很多时间在路上。 点点跟萧洵说:“皇帝不是那么好当,朱元璋非要建立大明朝,他也会累死的。” 萧洵笑,他笑得很好看,点点喜欢看他笑,他和她见过的男人都不太一样,他身上没有太深重的野心勃勃,也并没有非要与蒙古皇室决一死战你死我活的苦大仇深。 萧洵读过很多书,他是个彻彻底底的读书人,他原先被王保保抓过来,后来王保保想增强自己组织的凝聚力,就让萧洵去政府部门任职,当个小官。 萧洵来大都后不久,谁知道明军打过来,顺帝逃往上都,元亡。那一年,是公元1368年。 “萧洵,你编书去吧,我给你找个事情做。” 点点公主穿着最正统的元朝皇家服饰,她的长辫子上戴宝石与璎珞,女孩子一路跑过来,额上的碎发沾了汗,穿云白衣袍的男人回头,“嗯?” 点点跑累了,她插着腰,“我说,我说我给你找了个事情干,编书,编书去,编书你喜欢吗?” 男人笑。 “喂,去不去啊,很多人去的,都是有名的大学者,真的,还有王士点,他你知道吧,他是——” “《秘书监志》?” “对,《秘书监志》,王士点主编,你也去吧,我都跟他们说好了,你想做笔译还是口译,你不是会蒙古语和波斯语吗,我知道你行的。” 点点公主对她的男人充满信心,“萧洵,去吧,我不用你整天陪着我,你去做你喜欢做的事,那边大文豪有很多,你肯定喜欢和他们交朋友的。汉语文言,蒙古白话,波斯语,蒙古文,你不是都懂吗,他们都在御史台,你也去。” 男人笑,被女人拽着走。 “我过去那边,那你——”萧洵问。 “我你就别操心了,我得闲会去御史台看你的,我每隔十日去看你一次,你们编书少说小半年,我肯定会去看你五六七八次的。” 点点笑嘻嘻的,萧洵抓住点点帖木儿的手,点点抬头,“怎么了,还有事?” 男人道:“辫子乱了。” 萧洵帮点点把她胸口的金项圈戴好,又理了理她的繁复的发辫,说:“如果财政拮据的话,御史台是不需要这么多供位的。” “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王保保说他会提供赞助的,我们皇室没钱,他有钱啊。” “嗯。”萧洵点点头,没有再说。 孟景初打发了她的男人去御史台,她自己则南下去找瑶璟的麻烦,瑶璟如今和蓝玉孩子都生了,现在再去毒死她和孩子已经没多大的意义。点点小公主想,既然你想活,我就留着你的命,你生是大元朝廷的人,你死,也是我大元皇室的鬼。你想进蓝玉家的坟,做梦。 有人做梦,那就有人去夺,夺梦。 点点帖木儿打算和蓝玉做个交易,她想要兵,她手里那一万多士兵不够用,过去她只有一个人,打打游击战也行,外人也占不到她的便宜。 但现在不行了,她有了男人,她的男人是个文人,需要她的保护,她要更多的兵权和金钱,权利与安稳,她需要更多的权力意志去维护她和她男人的人生安稳。 点点南下南京城的时候,蓝玉正要带着她的娇妻出巡,蓝玉大将军统领五军都督府,五军大都督,风光得很,简直风头一时无两。 蓝玉与徐达组团出征,常遇春病危,听说快死了。蓝玉顶替了常遇春的位置,正在显赫时。 点点藏在姚夫人的马车下头,姚夫人就是瑶璟,瑶璟,蓝玉给她改名,姚璟。车队离开南京城,那四四方方的石头城,瑶璟抱着孩子喂奶的时候,点点就从马车底下钻出来了,她一把小金刀抵在孩子嫩嫩的眼窝旁边,她说:“嘘!别喊,你一喊,你孩子这对眼睛就瞎了。” 瑶璟受了惊吓,想喊又不敢喊,“点点,你待如何?” “嗤嗤,嗤嗤,”点点想笑,简直笑得想流泪,她说:“瑶璟公主,你还要点脸吗,你是我大元皇室的公主,如今你爬明人的床,你是不是傻了,痴了,你知不知道蓝玉杀了我大元多少将士,你是不是已经不记得父王是怎么死的?嗤,元明大仇,不共戴天!瑶璟,你比大军压境前临时叛逃的懦夫还不如,你简直是我大元朝的耻辱。” 瑶璟眼睛里有泪花,眼泪在她的大眼珠子里打转,瑶璟生的很美,点点知道她这个姐妹生的很美,要不然蓝玉也不会一眼就看中她,要不然当年王保保也不会看上她。美,她生得可真美,简直能媲美褒姒妲己的那种美。 点点心念一转,但美又如何,不过就是个妖姬,祸国不行,连刺杀蓝玉都做不到,废物,真正是废物一个。 思及此处,点点小公主的匕首抬起瑶璟的下巴,“我给你个消息,你给我钱,我们公平交易,就只是我们姐妹之间的交易,你说如何?” “你想要多少钱?” 瑶璟有些不确定,她不知道她这个姐妹要多少钱,因为她向来有些欲壑难填。 点点手掌一拍,说:“那你也要看我的消息值多少钱,我总不会让你做亏本生意的,对不对?” 瑶璟咬着薄唇,“好,你说消息,你自己开价。” “嗯,这才是我的好妹妹。” 点点凑上去,在瑶璟耳边说:“蓝玉不是和徐达组团出征吗,我知道王保保的驻扎地,我可以给你路线图,怎么样,你觉得这个消息值钱吗?” “点点。” “嗯?” “你为什么要害王保保,他对你不好吗?” “嗤嗤,嗤嗤,”点点公主又笑起来,她笑得又冷又俏,“少说废话,难道王保保对你不好吗?你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向父王求娶你,是你自己不嫁,你不喜欢他,他因此还遭受了王公贵族们的嘲笑。四年,整整四年,人们嘲笑了他四年,直到你十九岁的时候,你被蓝玉掳走,他还是想救你回来。你呢,你不愧疚吗?” 瑶璟抿着嘴,不肯再说话。她的孩子许是被这凶神恶煞的姨母吓到,竟哭了起来。 点点伸出一个巴掌,“你没钱,你去找蓝玉要,我要这个数。” “五万两?” “五十万两。”点点仰着头,“五万两怎么够,就凭蓝大都督今日的地位,这区区五万两不是辱没了他吗,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莫说五十万两,我看他五百万两也是拿得出来的。” 瑶璟吸口气,“点点,我不,我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确定?” 孟景初继续咄咄逼人,“你不确定你在蓝玉心中是否值这么多钱,你也不确定你是否能说动他,你甚至不确定我的消息是真是假,你不知道蓝玉怎么看待我的消息。对吗?” “点点。” “嘘!”孟景初摸摸孩子的小脸蛋儿,“是个小姑娘吧,我划了她的脸,她以后也别想嫁人了。莫说她是蓝玉的女儿,我看她将来就是朱元璋亲生的,也嫁不出去了。” “点点——” “跟你开玩笑的,别紧张。”孟景初摸了摸襁褓中婴儿的脸,“挺漂亮,大眼睛,像你。” 瑶璟吸口气,她说:“点点,我这里还有五万银子,我先给你,你拿去用。将来,将来,将来你要是回了上都,你去跟父王说,就说女儿不孝,瑶璟有罪。” “哼,得了吧,假惺惺。” 点点摇头,“你要是想请罪,你自己滚回去,哦,爬回去父王的墓前,亲自跟他请罪。我可不是罪人,我永远也不是我们大元朝的罪人,只有你是罪人,只有你是。” 马车慢了,点点一个鹞子翻身,往马车外头去了。 孟景初就在蓝玉北上的路上等他,‘归来客栈’,女人半垂眼睛,她心想,人生不过一场厮杀,谁知你今日出门,他日是否还能归来。 ‘咚咚咚,’有人敲门,点点拿一颗石头打掉了门上的门栓。 来人进来,来者并不是蓝玉。“点点公主,你好。” 点点坐在黄花梨八仙椅上,她翘起一条腿,“公子是?” “我叫脱脱,汉名刘宜,宜室宜家的宜。” “哦?” “大都督说,交易可以做,但点点公主要拿出诚意来,不能说一半留一半。” 点点笑,她睃他,“脱脱,我以前没见过你吧?” 那年轻人竟低头笑,“公主说笑了,公主金枝玉叶,小人泥土沙砾,如何能与公主见过。” “狗屁!” 点点突然发作,“少废话,叫蓝玉来,你算个甚么东西?脱脱,我看你也不叫脱脱,你是石基,你有个兄长叫石诨,是个宫廷匠师,他曾经投考过进士,但没考中。因为他技艺超群,被人推荐,于是在中央朝廷工作过,当建造局的官,我没说错吧。后来朱元璋打进来,你兄长就逃了,他没去上都,他去了南京,他投明了,对吧?” 石基抬起头来,“公主记性不错,难怪大都督说公主很难缠。” 孟景初翘着一条腿,她手里转着一把刀,金色的刀,“石基,你知道这是什么刀吗,这是饮血刀,原先你兄长就是监造这个的,听说这刀无血不欢,饮了畜生血会暗淡,但饮了人血,则会发光。” 点点公主笑,“王保保前几日才送我的,我还没试过呢,今日拿你试一试,便知真假。” 金色的小刀,金制的小刀,孟景初起身就往石基身上跳,她常年骑马射箭,身子很轻,动作却很快。“放心吧,一点都不疼。”点点小公主捂住石基的嘴,“别喊,我不喜欢太吵的男人。” 石基的眼珠子快瞪出来,点点没有杀死他,她只将小金刀插入他的脊背,只要她的刀这么一扭,他就该残废了,永远残废。 “废人,蓝玉不会要吧?” 石基仰着头,被背心疼痛磨到双颊通红,点点笑,“今日我就放你一马,你说,蓝玉想怎么打,他是想全主力上啊,还是想打消耗战?说!” 点点是个美人儿,真是个美人儿,这豆大的灯光下,还能看见她黑幽幽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光。 石基没说话,他的手指伸进嘴里,用唾沫打湿的手指在地上写字,“跑,快跑。”蒙古语,书写的蒙古语,男人的眼睛看点点,“公主,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