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之收到密信的事瞒不住,如今整个盛京的军政财权都在皇帝手里,天罗地网等着郑欢,即便郑欢即便是能躲,也不过是过街老鼠苟于阴沟他知道皇帝陷害太子牵连张家的所有事,还有萧家子弟惨死的真相,皇帝又怎么能放心他活着,不让他从此闭嘴也无法高枕无忧。
皇帝已然派人前去捉拿了。
谨之称病不出,对外说的是:郑欢以旧友要挟,如此便陷于忠义江南,无法抉择,只好拒而相见。
皇帝把罪名都放在郑欢身上,他如今是罪人了,谨之这时候如果不高高挂起难免又惹来是非,索性对外说是拒不相见。
闭门拒客,更衣束发,带上阿江堂而皇之地坐上马车去珈蓝寺了。
密信要挟是给众人看的,其中藏址是给皇帝看的。
唯有那一条青衣发带是给他看的。
“爷,咱们去珈蓝寺做什么?”阿江问道。
他不明白爷分明说了“忠义两难”拒不相见的话,怎么又冒险出来了,即便想去赴郑欢的约也不是在这,对方说的是在城郊之外与天津城临界之处。
谨之握着青衣发带有些失神,眼神微怔“京城天罗地网他根本出不去,登王避嫌,皇帝搜查,他除了珈蓝寺没有地方能躲。”
只有珈蓝寺,是在谨之私卫手里。
“这是从前我们为了避开皇帝怀疑,私下传信的方式。”
“那您还把津卫处的消息透漏给陛下!”阿江急道“陛下的人出城了,到时候有什么事您怎么办!”
“郑欢一向狡猾,怎么可能会给皇帝机会围剿他。”谨之直起腰,长长地舒了一口并不轻松的气“他如果要动手,昨天出殡人多混杂,早就趁机逃出去了。”
谨之也一直想逼他现身,命阿江从弘娘出事那天起,每日请大夫进府给受伤的女眷看诊,使郑欢身边的暗卫察觉不对而去禀告,那名大夫自然是免不了会被人探查,同时让阿江派人保护,欲盖弥彰。
海捕文书已下批,郑欢即便起了疑心也没办法再现身去太师府闹一场,唯一出逃的机会就是昨日的丧仪殡礼。
但盛京近来守卫森严,搜查严密,除了死人可就真没人能不被盘查就出京的但太师府的丧仪还是要给些面子的,总不能陛下荣宠之时还去撬人家棺材吧。
原本谨之以为,或许会趁着丧仪做点儿什么,或者是利用丧仪再另做筹谋,只要登王愿意相助,他还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的。
只是没想到…
珈蓝寺香火如旧,灰墙旧。
十安回江南的时日里,谨之来过几回,每次走过红枫林道都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今日这一趟过来,他从进了寺,一路快步到了红枫林道尽处的那座佛殿。
他走进内堂,临窗小几上的泥炉上碳火正旺,铜壶里烧开的水溢出洒在炉边上发出碳火浸水又燃起来的反复滚烫声儿。
除此之外,寂静无声。
“出来!”
他没耐心去等候,去细查,去与人斗智斗勇。
这条青衣发带是怎么来的!
阿江从外头走进内堂,道“爷,没有暗目,好像真的没人在。”
“没人在…”他低声呢了一句,蹙起眉头有些烦躁起来,仔细回想了从接密信起得处处细节。
珈蓝寺,不一定是在寺内啊!
珈蓝寺内外都有他的人,进了这里,只要他一声令下,郑欢插翅难逃。
插翅难逃的地方又怎么会轻易进来呢。
在后山!
当时三人商议决定在后山起乱事,也是看重了地势易守难攻,可以拦下许多护城军,以牺牲毁了弘娘声名,换郑欢可以顺理成章求娶弘娘。
两人立即从寺内的后院小门转去后山,一路轻功而上,山巅小木屋前果然有一队人马。
这些都是生面孔,不过额上都烙有“罪”字,这是有罪之府受株连而流放的罪人,即便是国丧大赦也不在赦免之列的罪人。
世家豢养暗卫死士本是常见,但这么些年来谨之方知,他的暗卫竟然是罪犯。
与虎谋皮。
“十安!”
谨之疾步往崖边去,一众死士横刀拦在他身前,逼得他不得不止步且望。
崖边立有碗粗木桩,一人一身白衣血迹斑斑,头上套着黑布,颈上捆绳连着木桩的另一头,只要稍加使力,即刻就能将人活活绞死。
他浑身鞭痕,胸口还有烙印伤痕,黑布袋不断滴血下来,脑袋弱弱地垂侧一旁,呼吸已然微弱无声。
“你也会紧张了?”郑欢从木屋里走出,手里还沾了血迹,拖着一把缺了刃的剑缓步走向他脸色苍白,身上有药汤的苦味,不知是城门那日忽而重病还是躲开皇帝禁军捉拿那日受的伤。
“一条发带就把你急成这样了。”
“你真是把登王的手段给学来了,牵连无辜的本领更胜从前。”谨之看着他,眸光冷冷地,恍惚想起当年登王府管家大闹梨园的事。
那时候的郑欢就想过牺牲崔十安,成全大事为太子的一番筹谋,如今不过一年光景,他故技重施,本性不改。
许多事,早就发现了端倪,只是他们那时候都觉得,年少的情义千金,总是有些小矛盾也不至于在大是大非上有敌对之势。
“还记不记得这里?”郑欢不理会他的讽刺,只管自说自话,走向崖边“那时候要没有这个废物多事,我又何必走到这一步…”
他持剑抬臂,还没把剑落到眼前这血人儿身上。
“住手!”谨之即大声呵斥,骂道“走到今天,是你咎由自取与虎谋皮!和他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他让你去投靠登王的吗!”
郑欢不做回复,只管向前横刃。
“郑欢!你疯了是吗!”谨之这一句,筋暴血涌,握紧了拳头让掌力迫使自己冷静“你敢动他,别想活着出盛京!”
“我本来就没想活着出去!”他苍白虚弱的气力忽而振起,郑欢把剑横在木桩之上的人颈上,对谨之道“你在乎这么一个戏子,枉顾我们二十几年的情义,他的命是命,弘娘的命就不是了吗?”
“你这是气急败坏就开始颠倒黑白了吗?”谨之反问“萧家出事,你非但不出手相助,反而倒戈登王出谋划策,假意相助陛下,实则牺牲萧家陷害太子!”
“这会儿你倒装起深情来了?”
这种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器,刃如秋霜,削皮肉而无声,把他仅存的那点幻想剐得七零八落。
“萧家救不了…真的救不了…”郑欢放下剑,往向崖边处的青山绿景还有远远处的盛京高楼,眼泪就在失了神的片刻中簌簌落下。
“皇帝布局多年就等这一日,国商之权才是害了他们的恶源凶手…救不了…”
二十几年相识的情义,即便是畜生也该有相护之情吧。
谨之并非草木牲畜,放低声时的语气就像从前他们一起饮酒闲谈一样:“你是她最后的希望,你才是不愿认清事实。”
即便萧家保不住,还有你在,或许她能撑下去,而不是用那么惨烈的方式离开。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评说!”
回不去,就是回不去。
他双眼通红活像殊死一搏的山林恶狼,吼道“把弘娘还给我!”
“否则你就下山去给这戏子收尸吧!”
“她死了!”谨之道“她亲眼看着两位兄长和嫂嫂惨死,在你面前愤而自尽的,难道你忘了吗!”
天津胜南武馆的舅家住址,她只告诉了你一个人,那种情形之下如何能不恨你,如何能不怨你,如何能不责怪自己,愤而自尽是她唯一能给萧氏的交代,给兄长嫂嫂的交代,给未出生而被切腹致死的侄儿一个交代。
“她被你抢走了。”
郑欢莫名笑了起来,看似清醒实则昏聩。
他细说猜疑,道:“当天你张家就报了丧,满门的白纸灯笼丧服麻衣,我入府搜查时那为什么灵堂无棺木!”
他心怀希翼,道:“连着几天都有大夫去看张家受伤的女眷,你张家有几个女眷脑袋撞伤的?偏偏那大夫还被你身边的阿江维护,守口如瓶!”
他歇斯底里,道“出殡那天,我刨了那陵墓!棺木里只有陪葬金银珠宝,没有她!”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会痴狂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