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朝露吃力的抬头——海水蓝蛟龙出海袍,绛色白玉鱼龙束腰,青玉金翅冠——是、是一品王爵的常服。严凉!是他! 那一瞬间曲朝露仿佛是堕入无尽的迷梦,绝望、挣扎、恐惧、企盼,辗转其中不得脱身。 严凉怎么会来?是他吧,是他在抱着她,那样惊异而愤慨的瞪着她?! “怨戾冲天,我在城郊都感觉到了!你是想万劫不复吗!”他在曲朝露耳边低吼,有种沙场征伐所积淀的气势汹涌的袭上曲朝露,令她稍稍找回点清明。 曲朝露死死揪住严凉的袖角,“城隍爷!救我妹妹!我妹妹被王耀祖……杀了王耀祖……”话尚未说完,就感觉到严凉的手覆在她头顶,一股清澄绵润的清气被送入她体内,将她从嗜杀的怨气中剥离了出来。 曲朝露终于找回了些镇定,这才发现方才的自己竟然一心想要杀了王家所有活人,那被焦急和绝望所激发出的怨戾之气,那样浓烈而诱惑,差点就控制了她。 要不是严凉感觉到此地的怨戾,急忙赶来,或许她会化为厉鬼,再被夜叉打得魂飞魄散,不复存在,留下一股怨戾之气为祸阳间。 “城隍爷,救我妹妹……” 严凉低头看她一眼,跟在他身后的白无常见严凉有帮她的意思,忙上前拦住严凉。 “城隍爷使不得!直接插手阳间之事超出城隍权限,会遭天罚!” 什么……曲朝露听言绝望的要昏死过去。 严凉注视她片刻,听着相府里曲昙华凄厉的呼喊声,薄薄双唇有坚毅的弧度,眼底一抹决绝之色,惹得白无常不觉一颤。 “城隍爷三思啊!天罚之狠厉,绝非闹着玩的!”白无常再不顾等级之别,伸手拉住严凉的袖管,“那小娘子命该如此,和您无关,您不要掺和进去!” 严凉犀利的视线扫至白无常脸上,“既被我撞见,能救却不救,良心当何安?”他干脆的抽出被白无常捏着的袖管,“我是豫京城隍又如何?我始终先是东平侯严凉,而后才是豫京城隍!”他将曲朝露推给白无常,“照顾好她!” 他大步踏向相府大门,衣袍被一阵烈风扬起锋利的形状。 严凉冷眼扫过镇宅的夜叉,厉声道:“吾乃豫京城隍,尔等见吾还不退下!” 那层保护相府的屏障立刻消失,严凉衣摆一扬,大步踏上台阶,冲入相府。 片刻后曲昙华的惨叫就戛然而止,曲朝露一瞬不瞬盯着大门,直到看见曲昙华被严凉带出来时,曲朝露所有的力气都没了,脚下一软,眼前堆积了白雪般模糊的水雾。 曲昙华的上衣被撕烂了好几块,严凉弄晕王耀祖院子里所有人后,扯了件小厮衣裳罩住曲昙华。 他带曲昙华走出相府,曲昙华犹觉得是一场噩梦醒来,几乎怀疑起真假。她愣愣跟着严凉走下台阶,踩在沁凉的青石板砖上,猛地一个激灵,揪住严凉一抹衣角。 “东平侯!您是东平侯!” 严凉略一皱眉,平和道:“是。” “您如今是豫京城隍……”曲昙华想到什么,惊呼道,“是不是我姐姐请你来救我的?我姐姐在哪儿,她回家了吗?”她说着就跪下来给严凉磕头,“求城隍爷让我见见我姐姐!” 昙华……曲朝露心酸如涌,吃力的前行几步,停在曲昙华身边,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黯然失色,知道昙华听不见。 白无常则连忙问:“城隍爷,相府里的人……” “不会有人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我消了他们的记忆。”严凉轻描淡写,却惹得白无常浑身一抖,不禁懊恼扶额。 这下惨了,城隍爷这么大动作,非得被天罚折磨死不可! 曲朝露从白无常的反应里也窥知一二,不禁愧疚的望着严凉,眼中盈盈含泪,咬唇不知该说什么好。一面又看着跪在地上的曲昙华,见严凉将曲昙华扶起来。 “你姐姐就在你身边。”严凉静静道。 曲朝露吃了一惊,曲昙华更是惊讶的倒吸一口气,连忙四下环顾。 “姐姐?姐姐你在哪儿?姐姐!” 曲朝露想应声,见曲昙华背过身朝别处寻去,曲朝露也不由追过去。这时忽然一道法术朝曲朝露罩下来,她一讶,见施法的人是严凉。法术的光晕将她笼罩,不过片刻便又消散如云。曲朝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曲昙华转身之际惊呼出“姐姐”二字时,曲朝露才惊觉,严凉让她在妹妹面前现形了! “姐姐!”曲昙华刹那间泪如雨下,扑向曲朝露。 曲朝露大脑一片空白,却激动的只知道张开双臂迎接妹妹,这刹那望眼欲穿。 可是,曲昙华并没有跌进久违的怀抱,曲朝露也并没有抱住刚刚经历一场噩梦的妹妹。两人在接触的那一刻,曲昙华从曲朝露的身上穿了过去,犹如穿梭于空气和水雾般,毫无感觉,也毫无痕迹。 “姐姐?”曲昙华踉跄着站稳,不能置信的盯着曲朝露。 曲朝露眼中也浮出失落,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望了望严凉,苦笑道:“昙华,姐姐是鬼。” 曲昙华的神色有刹那的失落和深重的哀伤,道:“总归是见到姐姐了,只是姐姐为什么这么狼狈?是阴间的日子很难过吗?” 狼狈是因着方才的翻覆,曲朝露不打算说。 “我没什么,不要担心我,你和爹娘烧给我的东西,我都收到了,一应用度都不愁。” “那姐姐还能还魂吗?”曲昙华含泪望向严凉,“城隍爷……” “昙华,人死不能复生。”曲朝露安慰道,“城隍爷能让我在你面前现形,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你好好孝顺爹娘,早日成为豫京第一医女,嫁个好郎君,姐姐便能含笑九泉了。” “姐姐……” “昙华,曲家的门楣被我拖累,御赐的牌匾都被没收。往后曲家再要振兴,只能靠你。”曲朝露喃喃,心下一暖复又一凉,“爹娘如今只有你一个女儿,你万不要认输。” “我不会认输的,我迟早要将那块牌匾再堂堂正正的挂回来!” “嗯。”曲朝露欣慰,旋即又担心道,“那王耀祖……” 要如何摆脱王耀祖,姐妹两个心里都没底,曲昙华恨恨的握紧拳头。 严凉道:“我会托梦给钦玉,往后钦玉全权给昙娘子撑腰,料王耀祖也不敢造次了。” 心中瞬间充盈了感动,泪盈于睫,曲朝露开口便带了哭腔:“城隍爷……” 这真是大恩大德了,她惊喜的看着严凉,缓了缓神色,徐徐跪下行大礼,“曲氏朝露,谢城隍爷大恩。” 曲昙华也忙要跪下。 严凉阻止了曲昙华,又对曲朝露道:“起来吧,总不能让你下次再被怨气支配,成了厉鬼害人。到时候阴曹还得费心收拾你,徒增麻烦。” 曲朝露依言起身,不管严凉怎么说,她都有种冲上去亲他一口的冲动。碍于白无常在此,曲朝露已恢复了静致姿态。 她道:“昙华,我送你回家去。” 严凉道一句:“你只能维持一刻钟的现形。” “知道了,谢城隍爷。” 严凉示意白无常准备离去,然而这时,街角走过来一伙人。 这么晚了,又是中元子夜,按说行人多在家中待着,不会来和鬼抢路。像王耀祖那样还跑去船娘处寻欢作乐的已经是很少,怎么这会儿又来一伙人? 曲朝露看过去,那些人提着“诸鬼避让”的灯笼,除了抬着个辇子外,后面还拉着不少货物。圆月落下些清辉,使得曲朝露能看到那些货物是什么——正是船灯。 她忽然有个极度不好的念头,莫非这是刘亦贤从鸳鸯湖畔收了工,赶着将货物送去库房,并给他的上司汇报交差去的吧? 曲朝露的脸苍白下去,直如枝桠上透白的积雪一般。她就这么直直看着走近的辇子,曲昙华想喊她,却见曲朝露神色不对,也跟着望过去。 临得近了,月光将一切都半清半楚的照出来。那坐在辇子上微斜身子,眯着眼仿佛在养神的俊俏男子,果然是刘亦贤。 “什么人挡路?”抬辇的人喝了声。 曲昙华没忍住心口一股怒意,冷声道:“刘大郎君。” “你是……”刘亦贤略探出身子,刚看清曲昙华,身下就失去平衡。只听得抬辇的人极度惊恐的大喊:“鬼!鬼啊!见鬼了!”辇子几乎翻过去,刘亦贤也从上面跌下来。一时间人仰车翻,场面混乱,而几个认得曲朝露的家丁还在指着曲朝露发出恐惧的叫声:“鬼!大少夫人回来了!鬼啊!” 刘亦贤被摔得衣衫凌乱,狼狈不堪,被人搀着爬起来,抬手就给了叫鬼的人一巴掌,“鬼喊什么?想死吗!” “是大少夫人,她、她……”那人指着曲朝露,已吓得失了魂。 刘亦贤本还想骂他,却因看见了曲朝露,整个人如被一道霹雳击中,石化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