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睡醒,还穿着晨衣,但双唇已涂过。涂过的唇色和嘴唇本身的颜色一样红,只是略微鲜艳了一点。她坐在桃花心木制成的精致的小梳妆台前,用玳瑁梳子精心梳理她那又长又密的柔发,发丝在泻进窗内的阳光下熠熠闪光。 然后她站起来,走到一排立柜前,那是父亲专门为她订做的,里面装满了华服美裙。 她解开晨袍的系带,就在这秋日的暖阳里,晨袍从她圆润的肩头滑落,她从雪白的晨衣上踏过,拿出一袭天青色的长裙。 那是最时新的款式,薄如蝉翼的轻纱笼在她腰际,上面是繁复精致的刺绣,花朵层层叠叠,美不胜收。那微微晃动着的裙尾在她的走动中无声勾勒出她大腿的轮廓,显得流畅优美。 她转过头,拢了拢柔软浓密蓬松长发,那乌云般的头发重又披落在雪白的肩颈上。 她踮着脚尖,从格子里拿下放的高高的一双尖头高跟鞋,上头密密地镶着碎钻,显得流光溢彩。 外头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她听见了,仍不慌不忙地套上丝袜,然后走到百叶窗前,将半个头探出窗外,胳膊懒懒地搭在窗檐儿上。 一辆崭新的深蓝色美国汽车在她的小洋楼前等待许久了,打扮地西装革履的男子正百无聊赖,不住地抬头往窗前望。他梳着精致的背头,手里拿着用丝带系着的礼物盒子,看见她的剪影,眼里迸射出喜悦的光。 她离了窗,站起身来,最后在立柜的全身镜前打量了自己一番,便绕过大床,下了楼。 她在门边拿起昨天放在五斗橱上的手提包,顺便取下衣帽架上挂着的一顶翻边很宽的细巧的白色草帽,取下了门上挂着的褡裢。 她懒懒地把手搭在男子的掌心,任由他握着,走到平地上,则轻轻地抽回了手,侧身坐在了副驾驶上。 “苏锦小姐,我知道一个很有名的早茶店,那里的叉烧包做的最好不过了。” 男子边开车边试探着她的意见,带着些小心翼翼,有些许紧张。 她只是望着窗外,看那浮光掠影,不置可否。 男子早就知道她的脾气,径直开了车带了她过去。他把车停稳,绕到一侧替她绅士地打开车门,搀她下来。苏锦出身大家,不需要做什么重活,却又是个新式女子,更是从未动过针线。一双纤纤玉手肤如凝脂,比刚做成的豆腐脑儿还要细嫩。 这双手就这样搭在他的掌心,徐家祈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但很快,那一丝温热从他掌中滑落,他不敢耽搁,上前几步引着她往早茶店里走。 男侍者替他们拉开玻璃门,二人踏进去,两旁的绿植摆的倒是很好。已近中午,路上倒是行人喧嚣,可店里却算得上安静,只有三五位客人用餐。 徐家祈本来打算要间包厢,苏锦却指了指里头靠窗的卡座。 他二人相对着坐下,男子点了数十样茶点,还特意交代等会要给苏小姐上一杯现磨咖啡。 二人静默着用了些点心。 苏锦捻起一块马蹄糕,轻轻咬了一口,她吃东西倒是不挑,但好坏一尝便知。这糕口感细腻,带着一丝清甜,很合她的口味。 可以看出他为了找这家店是费了些心思的。 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相亲对象”,微微挑了挑眉。 今年她满了20,母亲急了,开始在她认识的那些太太里给她打探适合的结婚对象。 让苏家太太满意的倒不少,不过特别满意的倒就是徐家祈这一个,既留过洋,观念时新,可能和女儿合拍,又洁身自好,未谈过几个女友。 本来打算直接给她定了的,她父亲却不愿意,说他如珍如宝捧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若是找不到她自己合意的,即使在家留一辈子都不妨事。 但不仅苏太太在为她婚事上心,徐家也很看重这次机会。 苏家本就是一方豪强,到苏延存这一辈更是不得了,如今可是这华东的三省提督。 这得从30年前说起。 当时华夏和一伙洋人开了战,人家船坚炮利,都欺负到家门口来了。听到这消息,苏家一门三兄弟直接招了兵马,掏空家底在关系向来不错的老美军火商那里购置了一大批军火,直接上前线去了。 苏家家大业大,这庞大家财却因此一夕散尽,连地都卖了,整个华东省没有不笑他们傻的。前方有洋鬼子打过来,自有政府军抵着,他们这些富贾支援些许就好了,随身配个□□,带几个保镖,这街上的洋人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哪犯得着拿命去前线拼,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枪林弹雨。 不过没成想,这仗一打就是七年,真真正正错估形势的却是他们。上头源源不断的税得交,厂子里东西积压着没销路,根本没进项,白花花的银子直往外流,眼看着这现钱就少了。 所幸后来洋人是被打跑了,可这四方有枪杆子的游兵却闲不住了! 政府军势力弱,早就失去了威慑,他们连自己的饷银都领不到! 省里各级人事命令没下来,也发不出军饷,饿着肚子的军人们干脆同流把他们这大宅一破开,瞬时金银玉器就被洗劫一空,连粮食都给搬空了! 这理还没处说!人家拿枪杆子指着脑袋呢! 这兵成了匪,他们就是肥羊。 他们在这乱世之中拿着金钱烫手,深怕送不出去,只求能保命一时,还得给人当孙子。 而他苏家呢?早收到信儿了,全省人都知道,那苏家老三不仅没战死,手底下还收编了不知道多少只军队,势力还大着呢,谁敢动苏家老宅一下,怕是以后骨灰都没地儿敢存。世道太乱,他们这些都是等着苏家回来去投靠的。 徐家是杏城新兴的势力,近些年从华北那边迁过来的。 虽说家里以前没有从军的,不过在过去,这徐姓在政界稍稍一提那也是响当当的。徐家一向较为开明,家里的子弟都送出国去学习新派知识,虽然家里老一派耳提面命教导后辈说我们华夏传统不敢忘却,但是如今西方那套潮流传进来了,是挡也挡不住。再说这些年社会也基本稳定了,就没再管。 不过虽然大风向是反对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但苏家的小姐如果要选婿,徐家可一万个不愿意错过。 当然强扭的瓜不甜,要是结亲不成反结了仇,那是得不偿失。可总得试试啊,徐家太太极力斡旋下,本来歇了心思的苏家太太又动了心,于是就安排他们两个见一见面,这一见面可好,本来十足不耐烦被亲生母亲催着三请四邀才勉强过来的徐家小少爷徐家祈,一看到苏锦就没法控制地一头栽了进去。即使人家冷冷淡淡的,也捧着一颗心眼巴巴的往上凑。 这是二人的第三次见面,徐家祈在楼下车里足足等了三个钟头。 他怀着甜蜜的、期待的、无比渴盼的心情在那栋粉刷的雪白的小楼下静静等着,她房子宽敞的露台上铺满花草,长长的带着深绿色的藤蔓垂下来,顺着微风缓缓的飘摇着,就像他的心绪一般惶恐不安。百叶窗还紧紧合着,虽然等待的时光非常漫长,但他只要一想到他的公主正沉睡在香甜的梦乡里,等的再久他也甘之如饴。 苏锦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魅力。 她是蜜罐子里泡大的。时局原因,她三岁就骑在苏延存脖子上随着他南北奔波,出席各种场合,说是这位铁血总督亲自带大的也不为过。她的骑术防身术等等都是苏延存手把手教的,就是后来晚她三年出生的她弟弟苏俊晖,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苏父苏母是一见钟情,她母亲是典型的旧式小姐,苏延存在一次大胜之后率军回返,寄住在越家时,看上了越家二小姐越菁,虽然理论上没有任何阻力,但他还是把身边的花花草草都断了,三媒六聘下了定,二人一直恩爱到如今。 苏锦这身份明晃晃摆在那儿,从小到大向她献殷勤的公子哥儿不知凡几,各色小姐不管香的臭的都往她身边凑,她并没有养在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管她的姿容是否昳丽,就是丑的像个八戒,估计身边围着的人也能夸的她以为自己是天仙。 当然这种境况也没有持续太久,苏延存先是把她送到外祖家读了几年书,之后便送她出了国,每月汇一笔生活费过去。 这也是她自己提出的,因为耐不住她磨,当时苏延存也得去四处剿匪,于是干脆也遂了她的心意。不过苏延存在送她上船前耳提面命,一个人在海外若是孤单,和国人多交往些没关系,但若是和洋人在一起,他非得亲自把她给捉回来不可。 苏锦没有忤逆自己父亲的意思,如今自己这一切都建立在父亲打下的基业的基础上,他处理四处爆发的乱子够不容易了,她不想随便给他找不痛快。 在国外待了三年多,饮食起居有管家照料着,她每到一地就请一个翻译,即使有语言天赋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见到的男人也都是那个样子,没一个有自己父亲勇武。她走马观花般地周游列国,美其名曰游学。这些国家的大学更简单些,拿出几张大额钞票就可以入学,虽然不过是当个旁听生,但也足够了。 就是这样一个冷漠的旁观者角色,相比那些奔波劳碌如海绵一般汲取知识的留学生,她反而看的更清楚,被国内夸成绝世香花的西方先进世界,这里更加崇拜金钱,更加的虚伪,所有人都是戴着一样的面具,人情反倒是更加淡漠。 当然,她也关注那些女子都会喜爱和关注的东西,珠宝,鲜花,华衣美服,学习他们贵族的仪态,但很快也就厌了。她拥有的太多,没什么东西能够提起她长久的兴趣。不过她对语言还是狠下了一番功夫,方便读懂那些西方的小报。 再过了两年,她终于对男性的殷勤感兴趣了,把自己打扮起来,观察他们,好笑地看着他们因自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而心神震动,惴惴不安。这成了她最喜欢的游戏。但她总是在厌倦了便抽身离开,轻易的换一个新的环境,也不去管别人到底是否痛苦或心碎。 比起她,男子总是要更加自由的,对爱情,也肯定会更加洒脱些。 呵,他们以为她是新式女性,觉得她的爱便高尚,可他们哪一个在国内是没有一个痴心女子等着的?她越家的表姐,那么好那么温柔一个女子,留了洋的未婚夫自由恋爱了和别人领了证,说那一纸婚书三媒六聘也都做不得数。按这样说来,苏家的太太,她的母亲,也是无名无份的咯? 所以说既然崇尚自由恋爱,这也怨不得他们被人甩。 苏锦崇尚独身,也偷偷和父亲说了,没想到苏延存却很支持。 笑话,他巴不得女儿再多陪自己几年!要是她主意改了,也不一定非得嫁出去,他入赘一个女婿也不错。 苏锦就这样坐在自己的追求者对面,思绪却飘的很远。 她黑长的睫毛低垂着,微微抿了下双唇,嘴角漾出一丝梦幻般的心不在焉的微笑,这一抹淡淡的微笑让人觉得虚幻而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