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迤这两天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他十分想找林越来一次十分通彻的促膝长谈,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不大可能,所以他拿着卷宗在林越家门口晃荡了三天,最后也没进去。究其原因,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而已。 宋迤又想起他初到刑部时的景况,那时林列病到床都下不来,而林越还在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里修身养性,整个京城他一家独大,人人夸赞,彼时真是风光无限,可惜这样的时光总是短暂,如今想起,皆是悔恨。宋大人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思及过往种种,不由得长叹一声,泪下沾裳。 林越下值,在大理寺门口告别了一众同僚,晃悠悠地走路回家,走到路口停下来掏钱卖烧饼的时候猝不及防被人拉到了巷子深处。彼时林越官服在身,朗朗乾坤,抬头望一眼青天白日,心里头觉得新鲜。 那人是单独行动,没什么帮手,将林越拖进巷子后就松开了林越。林越淡定地咬了一口烧饼,转身把自己钱袋老老实实奉上,说,“全在这了,好汉饶命。”语气平淡没有起伏。 宋迤一口气没有顺上来,整张脸憋的通红,在他看来,林越这是在□□裸地羞辱他!想他宋家四少,年纪轻轻便官居刑部侍郎,乃是京城权贵子弟中的翘楚,如今被人当做是劫道的小毛贼,简直是奇耻大辱! 宋迤怒不可遏,挥手将林越的钱袋打落掉地,一手攥住他的衣领,手上青筋暴起,看起来只要再用一点力就能把林越整个人都提起来,咬牙切齿道:“饶你妈的命!瞪大你的眼睛看看我是谁!你小子故意的吧!” 劫他的人是宋迤,这一点是林越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所以他着实呆愣了一会儿,然后道:“竟然是宋大人啊!绝不是故意,宋大人知道的,我这人,胆子比较小。”声音倒是比之前略有些起伏,他又尝试着扭动了一下身体,没成功,只得作罢。 “呵,你林大人胆小,这怕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大的笑话了!我可是听说,你林大人下令将胡家几十口就地正法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林越到底身体弱,经不起这么折腾,于是便朝宋迤讨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分而已,宋大人快把我放下来吧,不然我这又得告假养病,我这个月,就去了两次……” “你这个人,真是会气死人,惯会欺负人,我之前认识一个人,你跟她倒是像,不过她是明着气人,你没她本事大,你是暗着来。”宋迤松开了制挟林越的那只手,轻轻把他放了下来,又道:“你多吃点东西吧,那么高一个人,就这么重一点,你是吃不起饭吗?” 林越抚着自己胸口,缓过了一口气,解释道:“不是啊,我打娘胎出来就这个样子啊,身体弱,饭吃多了就吐,没办法。” 宋迤闻言又道:“那你就跟她不一样了,她呀,野性未消,跟头狼似的,你都害怕她突然咬你一口!” 林越抚胸口的手顿了一顿,又讪讪道,“你说的是谁啊?听你这样说,有机会倒是想认识一下。” 宋迤看他一眼,眼神复杂,道:“你这人,想什么呢?这世上岂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我想见她尚要在梦里,你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她,梦里都见不得。” “怎么,那人死了?” “死了,死了好多年了,太可惜了,不然你肯定知道我说的是谁,我不能引见她给你认识了。” 林越微微一笑,释然道:“也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死了也没关系,一个人死了那么多年后还能被人记得,活一遭也不算亏。” “她不一样,她得亏死,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那样死了……”他突然摇了摇头,皱着眉头又说:“哎呀,我找你可不是来说这个的!”他又叮嘱道:“我告诉你,我刚刚跟你说的这些话,你可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 林越点头,又道:“我晓得的。不过宋大人此番找我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宋迤记起自己的本来目的,还没说话,脸就红了一红,又转过半个身,瞧着十分不情愿地把一卷东西递了过来,口中道:“喏,这是那案子的卷宗,你仔细看一看,我有事情需要和你说一说。” 林越却将那卷宗推回去,道:“刑部的案子,我不好插手吧。”宋迤见他推拒,索性蛮横地把那卷宗直接塞到了他手里。 “让你看你就看!哪那么多废话!我要能解决,还能过来找你?” 林越听了却道:“不是都结案了吗?刘大人手底下难道还有不招供的犯人?” “她招是招了,可是,只招了一半啊,城郊土地庙还有青石巷子那两桩都交代了,卷宗上什么都记得清楚,可是荒宅那起,她没认,说不是她做的……你也知道,我上头的郑大人,他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案子闹得挺大,早了结的好……白月吧,就是那犯人,她反正是难逃一死,可是这不是她的罪责,弄到人家头上我也怪于心不忍的,还有那尸体,不查清楚我总觉得对不起他,怕他夜里来找我……我这边是不行了,郑大人找了我爹,而且我也能力有限,我知道你厉害,你来吧,能不能查的出来也没关系了,大家求个问心无愧而已,也算对得起咱们头上戴的这顶乌纱。” 听到这里,林越打开了手里卷宗,一目十行看了个大概后,又卷起来,夹到了腋下,朝宋迤拱了拱手道:“是我的错,我误导了宋大人,宋大人说的对,但求问心无愧,我看看我这里能不能尽点心,有线索会第一时间找您的,您也放心,不会惊动旁人的。” 宋迤解释说:“我这也不是逼迫你什么,林越,我虽然觉得你这个人不好,但是你断案的能力我是服气的。我说真心话,我不如你,我心悦诚服,心服口服。” 林越讲自己被宋迤打落的钱袋捡了回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朝宋迤道:“宋大人,我这还有些事,有时间再叙。” “你有什么事?” “哦,我们陆大人说是给我找了一个小丫头当侍女使,陆夫人带着她去我那里,我不能让陆夫人等我,这已经耽误了有一会儿了。” 宋迤点点头,既然话都已经说清楚了,他也就不留林越,便道:“陆夫人是长辈,还是陆颖的夫人,肯定不能让她等你,陆大人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跟亲儿子也没差了。” 林越道:“的确如此,我这就回去了。” 林越朝宋迤做了一个揖后,夹着卷宗转身走出了那条小巷子。走了一会儿之后,于无人处,林越感慨道,“果然有些人,是怎么都没有办法讨厌得起来!” 他又停下来,立定后,伸出自己的左臂从头到尾又旋转着看了一遍,面无表情。 途径落月楼时,林越碰上了秦临一行人。 秦临是许国公世子,又是允德公主的长子,身份显贵,跟着他的不是哪位侯爷伯爷的儿子,也得是哪位大人的嫡长子,这几位出行,从来都是成群结队的,从没见过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单独过,兄弟感情深厚。 这帮人是林越惹不起的,所以林越见了他们,向来都是低头绕道走。林越出身卑微,自然跟他们这帮勋贵家的公子少爷们扯不上关系,平日里没有什么交集,这群人自然也不会找他麻烦,但近日发生了一些事,总是让他们眼里能能看得见林越这个人的。 林越原本佝偻着身子,一身浅绿官服被他穿的邋遢,蒙上了一层灰翳,埋进人堆里就看不出他了,但是有心之人瞧着,总是一眼难忘。 橙衣公子率先看见踽踽独行的林越,再瞧了一眼,确定是林越本人之后,便拍了拍身边蓝衣同伴的肩膀,眼神示意他朝往那边看去。 苏抚是个想看笑话的,章磊是个脾气不好的,一想到林越昔日行径,又想到自己兄弟近日因他受的苦,见了林越便直接开了口,当然了,口气绝对不会好。 章磊语气嘲讽,道:“哎呦,这是谁啊?这不是大理寺人人爱戴的林大人吗?近日里过的怎么样?”大理寺林大人几个字喊出来,满街的平头百姓全都离自己之前待的地方远了一点。 他们那边先开的口,林越不敢不理会,便弯着腰小跑着跑到那几位面前,弯着腰一一冷淡着问了好,作罢这些,又问章磊,“章公子何事唤在下?” 章磊用手指着自己,一副受宠若惊不敢置信的表情,看了看身边的兄弟们,道:“看啊看啊!瞧见没有,林大人记得我呢?”而后他又看向林越,戏谑道:“唉,林大人,我是干了什么让你记得我?我这可害怕得很,我没干过什么得罪你的事吧?您得多记我一点好,下次办跟我家有关的案子时,奏报上少添一笔,我可还想多活几年,您手下留情!” 有人给他帮腔,道:“章成义,你可别多想,你现在还是个白身,可惹不到位高权重的林大人,人家认识你,那是你沾了吴疏正的光!” 章磊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是沾了疏正的光,今天疏正还是被他爹锁在家里出不了门,不然就有幸请林大人小酌一杯了!” 他们这样不怀好意地冷嘲热讽,林越听了,心里没什么触动,脸上还带着笑,只弯着腰恭恭敬敬,不说话也不动一下。 秦临见了他这个样子,直觉得倒胃口,袖子一挥对同伴说,“我看你就是太清闲了!林大人是命官,收敛点!” 他开了腔后,是不会有人违逆他的,于是林越便又朝他们做了一揖,缓缓退去了。 林越走后,苏抚对自己身边一个着绯衣的同伴道:“斐然,你怎么这个表情?” 谢佼道:“我刚刚从我这边看林大人,竟觉得他跟我新近认识的一位在书画上十分有造诣的朋友十分相像,刚刚恍惚间我以为他就是我那位朋友,奇也怪哉!” 苏抚哈哈笑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了新朋友,竟然不介绍给我!” 谢佼解释道:“王兄是位新科士子,年初来的京城,一直在埋头准备春闱,如今取了名次,才松了一口气出来闲逛,我也是前天才在博古斋认识的他。我在旁边看着,他一眼就看出了那幅孤鹜图是个赝品,又指出那图诸多错漏,又凭借着印章猜出了那图是前朝大画家东棠的仿作,想来也是位大家了!王兄貌比潘安,疏疏落落光风霁月,颇有林下之风,与他相处,让人感觉如沐春风,虽是商人子,我看却更像是公卿世家的哪位公子!” 苏抚收了扇子,严肃道:“那这个人你可一定得介绍给我认识,你这样夸他,我心生无限向往!而且,你刚刚的感觉肯定是你的错觉,林大人可不是风月中人,那是个活阎王!” 谢佼看着林越远去的背影,惋惜道:“说句实话,林大人那副模样,若是不是这么个身份,再凛然一些,好好打理,那也是风流九卿一般的人物,当真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