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东南方,毗邻南朔郡,有百里青山绵延,其中最高的九座山峰,便是木宗的大本营。 九座主峰或雄奇,或秀美,姿态各异,奇观胜景名满天下。然而山间常年云蒸雾绕,像披了一身朦胧白纱,隐藏了真面目,常人难得一见。 回龙峰,是九峰中最低矮的一座,也是木宗弟子们最不熟悉的一处,因为那里只有一栋书楼、一座祭坛。 书楼只有宗主及各峰峰主才有资格入内。曾有弟子自恃天赋异禀,居然瞒着师长闯过了重重障碍,但最终还是没跨过书楼的门槛,被废去一身修为和灵根,逐出宗门。 至于祭坛,大家根本不知道上一次使用它是什么时候,少说也在千年前吧。 上回龙峰顶的羊肠小道被杂草、灌木覆盖,几乎瞧不出曾经有路。左右大家都是修行者,要是有什么事来这偏僻的所在,御剑就是了。 废弃的小道沿山迂回环绕,满山无人理会,自由自在地疯长的树杈横挡在路中央。小路尽头却豁然开朗,出现一块长宽约三百尺的广场。地上铺的都是灰色石块,上刻五花八门的远古图腾,不知来历,不知意义,被几千年风霜侵蚀得残缺而模糊,难以分辨。即使是宗门里最博学的长老,在对这些图腾进行长达十年的研究后,也无奈地宣布放弃。 空地中央,一座百尺见方、十几层楼高的高台拔地而起。高台四面呈梯形,从底座往上渐渐收拢,最高处仅容四人并肩站立。从四边通往台顶的石阶布满青苔和不少缺口,缺口处的石质疏松脆弱,只需轻轻一碰,就能再扫下一层石粉来。 丑时末,夜深人静。两名小童躺在高台最低处的石阶上,呼呼大睡。他们都是最末等的外门弟子,当值表上要求每人轮流看守此地三天。事实上,这还算一个好差事,可以逃避给地位更高的师兄师姐们呼来喝去做奴仆,悠闲安宁地休息。 每隔两三步,石阶两侧的石栏杆上就摆了一支红蜡烛,粗略一算,竟有上千支,据说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习俗,天神显灵时,需千灯引路。但对于看守的小童来说,这些蜡烛的作用无非是给他们照明,顺道给这只沉寂千年、死气沉沉的庞然大物添点生气。 虽然破旧荒凉,但护山阵法还是必不可少的。阵法调节着山中气息流转,微风不急不缓,舒适无比。 忽然间,狂风骤起,穿行在林间,奏出鬼哭狼嚎似的怪声,漫山遍野的树叶哗啦啦响。 一名小童迷迷糊糊地吵醒了,迷蒙的睡眼看见高台前的空地上,陆续出现丝丝缕缕红线,穿梭编织成了一个一尺大小的圆形阵图。 阵图的线条开始发亮,道道红光笔直地冲上云霄。在灿烂耀眼的光幕间,影影绰绰地闪现一站一跪的两道人影。 小童惊骇地张大了嘴,但不等他喊出声,两边太阳穴像各被一只虫子蛰了下,又酸又麻,一阵难以抗拒的睡意涌来,他的脑袋“咚”地垂下,睡死过去。 *** 木言清早在唐梨画九遁阵时就已清醒,看见她随手凌空画出此阵,受到不小的惊吓。 据说九遁阵是最强大,也最难学的转移类阵法,从易到难共九阵,第一阵可携两人,第二阵可携四人,第三阵八人……以此类推,到第九阵,一个阵法就能瞬间将五百多人从天涯搬到海角。只可惜古籍中除了第一阵,其他业已遗失。而木宗以修内气为主,不重排阵之术,故而今日到场的几位前辈,竟无一人会布此阵。 阵法发动后,他们周遭的景物模糊为大片色彩斑斓的走马灯,人在其中却没有任何不适感。三息过后,他们已然到了回龙峰顶,古祭坛前。 木言清被卸的肩膀仍疼痛难忍,见唐梨拎起他的衣领就要迈上台阶,吓得连连求饶:要是伤筋动骨可怎么办! 唐梨不耐烦地停下,觉得好生麻烦,可又不能放了他,便取出银针扎进他的颈后,封住督脉,这才把肩关节接回去。 她拖着个大活人拾级而上,两旁红烛千盏,但火光委顿,堪堪照亮脚下石阶,风起时,火苗伏倒,几近熄灭,非但不像迎神的仪仗,反似引人入地狱的修罗鬼路。 未几,她走到祭坛顶,那里放置了一块两步宽窄的小石板,上面的浮雕几乎被岁月抹平。唐梨弯下腰,拿出一枚夜明珠凑近辨认,依稀能看出那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上连苍穹,树冠广袤,日月星辰列位其中,朝升夕落;中立于人间,虫鱼鸟兽在旁嬉戏,万物欣欣向荣;下接黄泉,汲忘川之水。 唐梨暗自摇头:要她说,这座古老的祭坛最能彰显木宗的悠长历史和神圣地位,而那些笨蛋却任由其荒废,可笑至极。 唐梨欣赏完浮雕,把木言清往石板上一摁,撩起累赘的裙摆,在一旁坐下,静静等待着。算算时间,木宗主和长老御剑归来还要好一会儿。 没过多久,天穹中却突然传来不寻常的异动。唐梨顿时警觉,下意识握住白玉柄,心想那些木宗的老王八们难道有这么快 待来人现身,她舒了口气,随即皱起眉头。 两匹神骏的风翼扇动皎白或墨黑的羽翼,俯冲而下,悬停在祭坛上方。胡伽从啸风背后探出头来,笑吟吟地向她招手:“嘿,咱们没来迟吧!” “你……们怎么来了?”唐梨的口气很是不愉。 “我们当然要来。”回答的是陶书天,骑在雪白的隐芦背上,微微笑着。即使今晚经历的变故颇多,他还是一副沉稳淡然的模样,如巍巍青山,无端给人安心的感觉。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半刻钟前,她敢在众多木宗长老面前发动九遁阵,而不担心像之前的胡伽那样被偷袭打断,是因为她望着小屋黑漆漆的门洞时,尽管没有感受到一丝对敌时的气息波动,但她就是有种强烈的直觉:师兄不会不管她。那句“我走了,你小心”,其实是拜托他为自己铺平后路。 胡伽翻身跳到台阶上,左脚却好像有点吃不上力,身子摇晃一下,不过马上就站直了。他拍拍胸脯道:“咱们什么交情!有难同当,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来这鬼地方!” 唐梨笑笑,揪住木言清的衣领,塞进胡伽手里:“那太好了,帮我看牢了这个大麻烦。” 胡伽瞪着蓬头垢面、衣衫凌乱的木宗世子无语凝噎,又见唐梨已和陶书天一起转身看那方石板,询问其根源及寓意,便默默地啐了几口:呸,见色忘友! *** 过了两刻钟,木宗主及诸长老才姗姗来迟, 木宗主怒喝道:“把我儿还来!” “呵呵!”胡伽让木言清俯卧着,金刀大马地坐在他背上,挖苦道:“你不是还有儿子吗?” 唐梨居高临下扫视他们,目光落到先前袭击她的那位白眉长老身上,见他面色雪白,气息不稳,眼神恨恨,心下了然,再想到陶书天的怪病,不由感慨:真是天妒英才啊! 唐梨叹道:“长话短说吧。记住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 从没有小辈敢这么对他说话!木宗主脸涨得紫红,但他们手上已无人质,对方却还挟持着他的儿子,天大的不甘也只能嚼碎了往肚里吞。 木宗主看了眼祭坛上的另外两人:“此事是四神宗的隐秘……” “不要耗尽了我的耐心。”唐梨冷声打断他。 木宗主咬牙,只好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道,距今几千年前的远古时,四神宗是真的能够沟通神灵。这方祭坛,就是一年一度的大祭,参拜上天、祈求神赐的地方。在整个仪式中,神会降下旨意,指点他们应对天下之局,或者赐予一些敌万人之兵的法宝。他们管这叫“神开眼”。如果神灵愉悦,站在祭坛顶的祭司甚至可能得到神的肯定,被带走,在仙境游览三五日后返回。 这种事在正统典籍里记载过多次,绝对不是杜撰。 可是大约一千年前,四神宗的“神开眼”,突然之间全都失灵了,什么神旨,什么神赐,统统不再出现。 失去神迹,等于彻底动摇了神宗的根基。当年的四宗之主封锁消息,进行激烈的讨论后,决定在次年动用人祭。 人祭的结果,让四宗陷入惶惶不安中。因为神旨说道,沟通天人之路已被邪佞斩断,这回祭祀能传达出消息已是侥幸。 “等等,”胡伽高声打断木宗主,“人祭?你们想干什么?找唐梨做祭品?我——呸!” 木宗主脸色铁青斥道:“无礼小儿!闭嘴!殿下先莫听他胡说,实际上我们亦未找齐修复天人之路所需的东西,更别提修复的方法。” “哦?你说说需要什么?”唐梨道。 “神灵留给我们最后的旨意只有一句话,九个字。‘轮回身,零落魂,归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