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梨话音刚落,胡伽套着件松松垮垮的白绸外袍,伸着懒腰走出来,靠在门框边,揉揉惺忪的睡眼,对着近两百只齐刷刷看向他的眼睛摆摆手,慢悠悠道:“哎,你们聊你们聊,别管我,我就是来看个热闹。” 木言清却再也按捺不住,向唐梨奔去,直到被她冰冷的眼神扫过,感受到那毫不掩饰的厌恶,他的心一下子坠入冰窟,脚上似绑了千斤重的沙包,被拖累得停了下来。 “我……” 木言清本想问“我哪里不好”,但话到了嘴边,看见这个他全然陌生的唐梨,就成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噗——”胡伽听到这话,捂着肚子,无声地笑得发抖。 唐梨也险些被气笑了:“我以前?你见过我几面?你知道我爱吃的东西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吗?你知道我最爱看的书吗?好,退一步讲,我在树下抚琴让你一见钟情,你知道我最擅长的曲子吗?” 每问一句,她就向着木言清走一步,同时语调高上一分。那步步紧逼的怒气和质疑令木言清胆颤,但他挺直了腰杆,强迫自己不后退。 唐梨问完,却不再看离她十步之外的木言清,把目光投向木宗主,道:“木尊者,从一开始,你们就没打算娶一个,怎么说呢,没有神宗高贵血统的女人进门吧?如此大费周折,所谋甚大吧?不过——”她歪歪头,清澈的眼神里满是天真的好奇,“你们打算如何请我这个大梁国士呢?” 木宗主捻捻长须,藏在美髯下的嘴笑了笑,朗声道:“唐家小儿,我今日前来只为告诉你,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唐梨困惑地眨眨眼,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这时,山崖间送来一阵清风,风里有片不知从哪棵树上掉下的绿叶,宛若大浪中的一梭小舟,一边身不由己地翻滚摇晃,一边被大地吸引,就要跌落尘土中。 绿叶离地只剩二寸的那一瞬间,唐梨忽然双足一错,往右侧了半圈,同时身体直挺挺地朝左手边倒去,伸出左臂,带动整个身子骤然暴起,向木宗众人的方向飞掠过去。她两脚已离了地,脚上那双平金绣百雀纹的软靴没有沾上半点灰。 木言清眼睁睁地看着唐梨在他眼中倏地放大,却反应不及;蓦地,他喉咙一紧,被一条千锤百炼的精铁般坚硬的手臂狠狠勒住,只一招,几乎要把他勒断气。紧接着,他双肩一沉,“扑通”跪倒;一只手从他背后探出,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肩关节,剧烈的疼痛使他立即冒了一背冷汗。 满场寂静,所有的木宗之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屋前空地上的四个人: 唐梨挟持了双手暂时被废的木言清,一脚踩着他的膝盖窝,一手将一柄寒光森森的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而他们距离屋子已有五丈之远。唐梨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屋门口面色阴沉,双目喷出怒火的木宗主;木宗主手握一尊白玉玺,玉玺发出一束青光,把一屁股摔倒在地、正龇牙咧嘴揉痛处的胡伽全身都笼罩进去。 “尊者,这一下,总可以好好谈了吧。”唐梨露出一个笑容,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已将这姓木的老王八痛骂了千百次。 正值春景明媚时,山上哪来的落叶?那是木宗一种定方位的手段,叶落归根:叶落之地,无论距离长短,他们皆可在极短暂的一瞬间到达。还好,她察觉得早,假装发怒,一步步靠近木言清,在木宗主发难时不仅顺利避开,还顺手拉了个木言清做人质。 可谁想,木宗主一击为空,竟调整目标,抓了胡伽。 木宗主看到儿子颈边的尖刀,双目赤红,咬牙道:“快放下!你可知你手里是什么人!” “哦?你的嫡长子,木宗世子,待你百年后继承神谕的人。”唐梨淡淡道,“那么你手里那个,知道是谁吗?” 不等对方回答,她就给出了答案:“他姓胡,世代忠良,为我大梁守卫疆土,抛头颅洒热血的胡家。啊,对了,当今大梁孝武太后,当年战功赫赫的一代女将,也姓胡,是这家伙的姑奶奶。更重要的是——” 唐梨一把揪住木言清低垂的头,迫使其仰起,使众人更能看清楚七星刀抵在脖子上的姿势。 “他是我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啊。你猜,要是你动了他一根毫毛,我会为他做到哪一步?” “啊?哈哈哈……”胡伽一愣之后开怀大笑,“够朋友啊!” 他又掀起眼皮瞟了眼木宗主,懒洋洋道:“喂,我告诉你啊,得罪她,你惨了。” 唐梨向他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道: “北燕、西荆、南平对神宗敬畏有加,可我们梁国不。我们信仰的,是赠予大梁□□千卷书的神女。” “我们还有最勇敢的士兵,最精良的武器,最天才的将军。” “至于修行者,你们有,我们也有。我的手段,我那先生的本事,诸位还没领教够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原样奉还给你。” “你看,你拿什么来威胁我呢?想请人帮忙,就要诚心诚意,拿出求人的样子来。” 随着唐梨轻柔的声音将事实一件件摆出,木宗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可依旧一言不发。 “哦?还不说?”唐梨短促地笑了声,“老的不说,让小的来吧。” 唐梨左手五指张开成爪状,悬在木言清头顶,一股幽蓝色的灵力从她掌心冒出,钻进他的百会穴。 她还不忘微笑着安慰木宗主:“莫怕,只是问令郎几个问题,不会伤害他的。” 灵力入脑,木言清的双瞳渐渐涣散,眼底跳动着两簇蓝影,像野坟堆间的幽幽鬼火。 唐梨问他:“为什么想娶我?” 她认定了木宗并非真心求娶,这句话是在问他们的本来目的。谁知,木言清张嘴,吐出缓慢、滞涩的一句:“你和画……一模一样……” 画? “什么画?”唐梨追问道,紧盯着木宗主的余光看到他听见此话,面色微变。 “收藏功法秘籍的书楼……第九层……她太美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唐梨皱眉:“那副画还在书楼吗?” “不……我怀里……” 唐梨微愕,却见木宗主和悄悄包抄过来的几个长老皆大惊失色,心中一动:看来这东西很重要啊。 她扒开木言清的衣领,探入他怀里,果然摸到了一轴约半尺宽的小画,画纸古旧泛黄,系着红绳。她单手扯下红绳,握住画轴一端,另一端垂落,展开画卷。 这是一幅女子的半身小像。 只一眼,唐梨心里悚然一惊,一种荒唐的错离感油然而生。 画中人栩栩如生,一袭黄衫,样貌与自己一般无二,除了眉眼间仍是一团稚气,看起来年纪小了点,倒像是两三年前的自己;还有额间是一点朱砂痣,而非她的红莲妆。 然而,它的的确确是一幅古画。唐梨输入一缕灵力试探,画里似乎还有微弱的回应,正是所谓的物老成精。 唐梨望向木宗主:“她是谁?” 木宗主左右看了看长老们,见他们微微颔首,终于拿定了主意,按捺住怒火,高声道:“殿下猜的对,现如今确有一事关木宗兴盛的大计,而我等多方寻觅,确定殿下正是局中关键之人。若殿下欲知详情,不如移驾木宗细说。我另外那几个儿女,皆为青年才俊,久闻殿下美名,神交已久,本尊很乐意为殿下引见。” 唐梨眼神冷下来,心想这就是大道无情么? 木宗主最后那句话暗示道,他有不止一个儿子,而胡伽只有一个,孰轻孰重,好好掂量。 唐梨也不想与这帮伪君子多费唇舌,冷笑道:“甚好。但木宗地盘那么大,说个具体的地方吧。” “回龙峰顶,光明祭坛。” 唐梨眯起眼,望着木宗主的方位,忽地嫣然一笑,道:“我走了,你小心。” 说完,她把黄衣女子的画像卷起,胡乱塞进木言清怀里,腾出左手,食指虚虚一点,空中立即显现一点红光;手指移动,行云流水般的线条绘成、剥离,飞速游动,井然有序地交织成阵图,浮在及她半腰的高度,将她和木言清围起。若在场有人记性好,应当认得出这是那日胡伽折断扇子释放出的九遁阵。一人需提前把阵法画在木条上,而另一人抬手之间一挥而就,高下立判。 “把人留下!”一位长眉雪白,垂在两颊边的长老突然暴喝,手中长鞭宛若矫蟒,狠辣地直击唐梨面门。 唐梨眼皮都不抬,阵法将成时,容不得半刻分神。 就在白眉长老自作主张袭击唐梨的同时,依然大敞的小屋正门内,火光照不透的沉郁黑暗中,忽然飞出一把乌黑的剑。 此剑长而宽,剑身漆黑无光泽,没有任何铭刻和纹样;剑柄是黄铜的,表面简单地凿出几条防滑手的凹槽,遍布一层锈迹。 这是一把格外朴实的剑,或者更直白点说,难看的剑。 这也是一把低调的剑,从唐梨迈出屋子,它就一直隐藏在暗处,木宗有好几位境界高深的前辈在此,竟无一人注意到它。 很可怕,因为这意味着无论黑剑想做什么,都占尽先机。 它来到光亮下,准确地刺中了木宗主的白玉玺。没有清脆动听的玉碎声,因为玉玺刹那间化为了粉尘。 木宗主猝不及防,道心大乱。就在他恍惚的一瞬间,耳旁一缕清凉的风吹拂,视野的边角处,一道青影飞掠过,几下起跃,朝屋后去了,一道黑影紧随其后。 木宗主下意识地并起食指与中指,向那青影射出一束剑气,只听有人喊“哎呦”,是个少年的声音。 木宗主低头一看,胡伽不见了。 他还来不及震怒,前方传来一声苍老、颤抖的惨叫,分外凄厉。 白眉长老捂着胸口,身体摇摇欲坠;唐梨原来所在之处空无一人,只有一条长鞭,那位长老的本命武器,鞭身与手柄分离,像被打断七寸的蛇,软趴趴地匍匐在地,了无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