喈喈的钟鼓声敲响,深沉而厚重,响彻在这松烟墨一般黝黑的夜色。月宓轻轻用针挑了挑灯芯,陡然,那烛光变得明亮了许多。 “贪生怕死的,我见得多,但一心求死的,却不多见。”陡然,月宓轻轻一拂那凸角阔鼻的红色般若鬼面,轻声开口道。 而那站在兰草旁的男子面色平静,“姑娘见笑了。” 月宓抬眼望向他,只见那人面相平凡,却身姿绰约,浑身散发着一股子刚劲英挺之气。他见月宓觑来,也不感到尴尬困惑,反而宁静之至。那双灼亮的眼睛正视着她,“听闻月家傀儡术能活死人、肉白骨,可有此事?” “我们月家不作医,那活死人、肉白骨的说法,倒是不做实的。”也许是月宓心情还不错,所以,她便多跟那人说了几句。 男人轻声一笑,“许是我夸大了,敢问月小姐能使傀儡术将死人变活吗?” 月宓微微歪了歪头,那火红的鬼面在烛光下变得有些幽滟,“你能做出怎样的代价?” “一条贱命,当如何?”男人笑容渐敛,那琥珀色的眼眸望向窗外,出乎意料的平静。 月宓没吭声,一同望向了窗外,此时正值钟鸣漏尽之时,寒风冷夜,一勾弯月坠在空中,朦朦胧胧,如披薄纱。而那繁星却明亮之至,璀璨得紧。 “生生死死,我见惯了,这代价倒是不太吸引我了。”月宓满不在意地说道。 闻言,男人一愣,而后,徐徐开口道,“但我听闻,月氏一族,凡出手,必以命相抵,一生一死,便是顺应天道,而非逆天而为,可有此事?” 而月宓顿时眼眸一冷,“你倒是清楚得紧,但我行事最不喜那些繁文缛节,越是你在意的,我越是稀罕,而你的命,你越不在意,我反而越不稀得。” “除了这条命外,刘某两袖清风,倒是不知该如何求取姑娘您的帮助了。”刘淳陡然苦笑一声。 月宓轻轻抬起手臂,那墨色的广袖罩衫在月华下,散发着清冷的芒光,而后,她轻声说道,“你所救之人与你何干?” “她是我的未婚妻。”刘淳轻声说道,灼亮的双眸显现出一份痛苦的柔情,而那一张平凡的脸也因这一份情思而显得灼灼其华。 “那你将你们的故事讲来,若我满意了,我就先救她,你再许我酬劳。”月宓拈着那似开非开的兰花,轻声说道。 刘淳微微一愣,而后轻轻点头。他缓缓启唇,动听的声音比着月色还悠远…… “赫连卿,你步步为营,为了权势,甚至对自己的胞弟痛下杀手,如今,你还不是连赫连家也保不住……”刘淳望着那一袭雪衣的她,忍不住出声责骂。 “夫君,连你也不要卿儿了吗?”她跌坐在地,一片水色从那双澄澈的眼眸显现而出。 面对昔日的结发妻子泪流满面,刘淳面无表情,他不是无情,但对她的刻薄寡恩,他深恶痛绝,“我刘淳与你结发之情尽断,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 赫连卿颤着声音说道,“也罢,我赫连卿从过去至现在,一直都是一个人。”而后,她跌跌撞撞地起了身,仓惶地朝他一笑。赫连卿那漂亮的唇角陡然一扬,那宛若高岭之花不可攀登的小脸,因这一抹浅笑,而变得生动明媚,染上了一抹烟火之气。那沉静的黑眸也闪过星星点点的笑意,刹那间如同繁华尽放,烟火缭乱。 刘淳心上一痛,却冷冷地扭转头,执着剑,大步离去…… 数日后的一天,他却从未想到,那赫连卿的胞弟赫连诀会突然登门拜访…… 刘淳驾着马,马蹄飞踏,激荡起阵阵尘土。他从未想到晋国会被突袭,而在一夜中,濒临灭国。 熊熊的火焰似把黑暗吞没,那一片火色中,火舌一窜一窜地跳跃,似要将一切肆无忌惮地吞噬,将那无边无际的夜幕撕破,冲破黑暗的禁锢。黑与红交织,一切掩于阴暗下的罪恶被这火光狠狠撕下了遮羞布。 刘淳飞身下马,一个跨步点地,便飞身上了那高可摘星的摘星台。 火海中,乌烟密布,却隐约可见一抹堪比霜雪的白。那人乌发若墨泼,容颜绝世似谪仙。那清冷的芙蓉面,眉目如雪,未染细沙。气韵出尘脱俗,若一朵开在云巅的冷莲。 赫连卿所立之地名曰“摘星台”,登临其上,可摘星揽月。由于赫连家为皇族的肱股之臣,世代为钟鸣鼎食之家,至赫连卿这一代,已经实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辈,故陛下特建“摘星台”,以应和魏武皇“明明如月,何时可掇”之态。 “夫君,你来了……”她轻然一笑,一如昨日,“你是来为我殓尸的吗?” “告诉我,你为何要这么做?陷害赫连诀贪墨,害得他瘸了一条腿,累他被驱逐出赫连府……出卖自己的亲叔叔,害得他们被流放……你为蒙圣恩,私下来进送美人,谋害皇家子嗣,告诉我,你为何变得这么陌生?”浓烟之中,刘淳暗暗握拳,似有些不可置信于她的凉薄。 “诀儿,他生性凉薄,不通人事,他留下来,只会为官场的黑暗所累,拖累赫连家,他的腿伤,实非我所想,只是一个意外,而二叔,他的清流一派权势过大,却不肯藏拙,而不该引起帝王的猜忌,需知功高盖主啊,”赫连卿轻轻抚摸着刘淳的脸,轻声道,“谋害皇家子嗣?卿儿又怎敢?是殿下娘胎带毒,体弱多病。” “跟我走。”刘淳拉住她的手腕说道。 赫连卿轻轻垂眸,她那倾世的脸在烟雾中变得不甚明晰,“晚了,一切都晚了,晋国破,赫连家又怎会独善其身?” 刘淳陡然凝着她,心下一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滴答!滴答!”赫连卿口中滚落出乌黑的浊血,而后,瘫软在刘淳的怀里,“夫君,你真傻……”她嗔道,而后,重重地咳了一声,“赫连家与皇室牵连甚广,更知不少密辛,陛下又怎甘心赫连家归入大周?所以,我用我的命,来换赫连家一世平安。” “卿儿……”刘淳当自己误会了结发妻子时,不由神色复杂。 “夫君,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莫要再回来了。”赫连卿虚弱地开口,那苍白的脸趁着血色的唇,似那繁花落尽,留下的刹那芳华,惊艳了时光。 “我带你走。”刘淳一把握住她的手,皱着眉说道。 “赫连家的赫连卿不能走,她要与晋国社稷共存亡,而你的结发妻子赫连卿都会追随你左右,不论生死。”赫连卿一把推开刘淳,轻声地说道,“你走吧!” “卿儿……卿儿……”刘淳痛苦地望着一身雪衣、堪比霜雪的她,喃喃道。 “犹忆当年一相逢,万世此心与君同。雪夜化作蝴蝶去,人间比翼笑春风。”赫连卿轻轻一笑,而后,重重地倒下。身后雕花横梁断折、八角盝顶轰然倒塌,她却兀自不悲不喜,那双不染世俗之气的眼眸望向那兀自宫灯摇曳、歌舞升平的宫城,轻声道,“尘归尘,土归土,及尽繁华,不过一掬细沙罢了。” ……国破,周将围而不入,晋皇欲降,并高声于朝堂之上喝骂赫连卿,当众杖责。后率妃嫔媵嫱、王子皇孙等人,着素服,执降表,跪于端门前,满朝文武,皆讪颜媚笑,一副儿孙相。赫连家所掌国师府,共一百二十一人,于国破之日,自焚以殉社稷。 周太子杨渊闻讯,叹及“殉国以为明节,真忠也。”后史册论及赫连卿,曰“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卿年且十五,而谋略过人,机关算数,天相命理,无一不通,然红颜天妒,于晋宫投降之日,率一干臣属焚于府中,以彰忠国之气节……” ……刘淳灼亮的眼凝着月宓,声音似有些凄怆,“不知姑娘可否满意?” 月宓那血红的鬼面下,墨眸比雾色还沉沉,而后,轻轻说道,“这故事倒是壮烈……阴阳相隔是世上最痛苦之事,你可希望我成全你,让你和她相聚?” 刘淳望着她鬼面下那泛着粼粼冷光的眼,知道她是对自己动了杀机,“不知姑娘是怎样的成全?” “你们既然生死相许,那我便送你们一程。”月宓抬手,那漂亮的手心一片细腻莹白,堪比霜雪,又怎会有人知道,这双手,沾染了无数鲜血呢?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刘淳陡然惨笑,“终是我负了她……若您不介意脏了您的一双纤纤玉手,那便杀了我吧。” “你不怕死?”月宓眸中流露出一丝疑惑的光芒,稍纵即逝。 “我怕死。”刘淳轻轻摇了摇头,“但我更怕活着,因为活着却没有她的日子,我活够了。” 闻言,月宓微微一愣,“这世上痴男怨女倒是多得紧。” “你动手吧。”刘淳淡淡一笑,“也许忘川河畔风景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