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舒无虞独自在别院中又是一夜的辗转反侧。 她睡得断断续续,梦里来来去去见到了许多的人。 先是见到了忍冬,她如往常一样站在她的身后,为她篦头发,苍老的手抚着她乌黑秀丽的头发,开心地说:“娘娘,您看上天待您多好啊。又给您一次绚丽的人生,能肆意地活着。” 忍冬的身影隐去,左茶妲穿着她那身靛蓝色的祭司服,翘脚坐在高处,笑声清脆:“太后娘娘,做我女儿不好吗?有人为你舍生忘死,有人和你心意相通,你恐怕还要谢我吧!” 她一身银饰叮当作响,渐渐在黑暗中隐去,舒无虞忽然听见了穆先生的声音,他指着手里的花告诉她,“兮和,看见了吗?这才是最好的色彩……若是没有亲眼见过,再好的画师也调不出这样的颜色……” “原来你这样厌恶我。”喻卿衔冷着眸子,远远地站着,慢慢消失不见,“既然如此,喻某不会强求,便就此孑然一身……” “不必。”当舒无虞这两字喊出声时,她从睡梦中惊醒。天刚破晓,别院里有些微的光从窗棂中洒入。 舒无虞一摸自己的额头,才发觉自己在梦里已经冷汗涔涔。 这不是他们的意思,舒无虞知道,她的所有梦境不过是自己所想,不愿承认罢了。 “起死回生”的四公主在这里,喻卿衔不许旁人靠近别院的内院,这几日舒无虞已经自如地收拾好自己,她倚在门边,静静地等待着喻卿衔的到来。 她昏睡时是如何并不清楚,可自她醒来后,喻卿衔便再也没有在别院留宿过。连皇宫都敢夜宿的人,舒无虞知道这是给予她想要的尊重。 “今日你来得好早。”喻卿衔到了门口,刚要敲门,就听见门内传出声音,让他抬起的左手一顿。 “吱呀。”舒无虞从屋内将门打开,桌上已经倒好了一杯热茶,“入冬天冷了,喝杯热茶吧。” 她的反常让喻卿衔难得却步,他上下打量了一圈眼前的少女,她今日涂了艳色的口脂,眉如远山,娇艳动人。 笑意盈盈较平日多了几分活泼,没有那种每次忍不住驱散的沉沉暮气。 他的视线落到桌上那杯热茶里,如常反常,该不会是践行茶吧?喻卿衔头一次对自己曾经“轻浮”的态度感到后悔,害怕被彻底扫地出局。 “不喝吗?”舒无虞端起另一杯,抿了一口,未干的口脂在光洁的杯沿留下一湾浅浅地唇印,喻卿衔的目光顺着她的动作,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不烫,再不喝可凉了,我许久没有泡茶,你好歹也试试我的手艺。”始作俑者却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刚做了决定要迎接新的人生,整个人都充满着朝气。 “啊。哦。”在她的目光下,喻卿衔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垂眼盯着杯子,举起来一饮而尽,至于茶水什么味道他浑然不知。 舒无虞有些不满自己精心准备的茶水被人这样敷衍地对待,嗔怪道:“啧,牛嚼牡丹。” 不过她此时想告诉他更重要的决定,与她能重享一次人生相比,这杯茶水也太过于微不足道了。 “你和丰儿的提议,我想过了。 ”她一开口,喻卿衔紧张起来,他想:难道真的是在践行? 舒无虞心情却格外愉悦,她说:“我要等丰儿五年,那么便给你五年的时间如何?” “其实不必急着拒……你说什么?”喻卿衔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叫给我五年?”他的眼睛像是看见了猎物的猎人,势在必得。 “字面上的意思。”舒无虞笑道:“五年中你若娶妻生子,我们的约定便算作废。你出去采买时,便带上我云游四方,看遍东梁和周边的绚丽色彩。” 说到这儿,舒无虞有些害羞,“五年后,若我还在这儿,我便……允你所求。” “我所求什么?”喻卿衔的眉眼间都染上了笑意,甚至开始逗她,“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了。” “不知道便算了!”作了十足的准备,舒无虞却仍红了耳根,要她说什么“嫁你为妻”四个字也太强人所难。 她的羞涩看在喻卿衔的眼里,只觉得粉面含春,灿若桃花,他的眼神像是一头饿极了的野兽,随时能将舒无虞吞了进去。 所以当他俯身的时候,舒无虞下意识想躲,却在对上他目光时整个人僵住,任人宰割,动弹不得。 可喻卿衔却什么也没做,他只是附在舒无虞的耳边回了一个“好”字,这个“好”温柔得几乎让舒无虞心脏都战栗起来。 “你想去哪儿?给我几日时间打点一起,我们便可以启程。”喻卿衔问她,那一瞬间,舒无虞觉得即使她说天涯海角,他也能将她带到。 “没想好,我想去南疆看花谷……又想……”说到这个地方,舒无虞停顿了下,“又想去左茶寨看看……听说那里有条云阳涧,四季涓流,溪水甘冽。” “那便一处一处去。”喻卿衔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忽然想起什么,“你看看,都是你杀我个措手不及,害我将事情忘了。” 他转身去门口取来一个箱子,乌木上雕着蝎子,舒无虞认得它,这是左茶妲留给她女儿的东西。 “云阳宫有个丫头以为你死了,说什么也要把这个交给我,让我和你‘葬’在一块儿,我想这样精致的东西埋了多可惜,还是物归原主吧。” 舒无虞抚摸上乌木箱,知道这是如蛛托他送出来的。在箱子的夹角上看见一张黄纸,好像是硬塞进去的。她取出来,上头写着她不认识的文字。 喻卿衔凑了过来,忍不住失笑,“这是左茶寨的祭文,当年如蟒死后,左茶妲托我刻在一块象牙板上。她大概是希望你‘身后’安乐吧。” 舒无虞的眼眶再次湿润起来,喻卿衔抬手为她拭了拭眼角,“五年后你们便能再见了,不要紧。” 为了她的安全,她还活着的消息喻卿衔只告诉了六皇子,看来舒晏丰也没告诉旁人。 “对了……左茶……母妃让你雕刻的象牙板你能再刻一份吗?”她问,“我想……临行前去看看忍冬。” 她和忍冬究竟有什么关系,喻卿衔没有问,他只是点点头,为她准备妥了一切。 - “我这样进侯府没有关系吗?”站在杨府门口,舒无虞彻底不敢迈步。这是她打小成长的地方,却已经阔别多年了。 侯府门口的狮子换成了青铜所铸,更加威猛。舒无虞忽然想到杨之敦好像自幼便喜欢青铜器物,一定是他的主意。 “老夫人带着我姐入宫探望太后了,杨府如今没有人见过你,他们只会当是我带回来的女人。”喻卿衔虽不知缘故,可他感受到舒无虞靠近杨府后的紧张,他逗趣道:“去是不去你做决定,进了门可或许就被我盖了印,跑不掉了。” “只会贫嘴。”被他这么一玩笑,舒无虞的紧张气氛少了不少,“不过府里的‘英魂祠’离偏门不远,应该也遇不到什么人。”她自顾自地说着,没有注意到喻卿衔的眼神微变。 喻卿衔站在一旁,在英魂祠里,舒无虞一句话也不便开口说。她只给忍冬上了三炷香,将象牙板放在了她的牌位一旁,心中告诉忍冬自己将要远行,恐怕几年只能再难回来。 “喻卿衔。”两人并肩出了英魂祠,舒无虞低着声音,带有一丝恳求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我之间,不必言求。”喻卿衔对于她的措辞有些不满,“好,我答应。说吧?”他甚至都不问她要做什么,一口应承下来。 “我们云游四方也好,定居某处也好。只要杀害忍冬的幕后黑手没有找到,舒怜儿的事情没有查清,我们便不能放弃追查。”她真自私,舒无虞有些厌弃自己,明知道喻卿衔想让她过远离这些的生活,可她仍然不能放下。 果然,喻卿衔脚步有一瞬间的停滞,许久才说:“嗯,我答应。” 舒无虞几乎要雀跃起来,她情不自禁地转身给了喻卿衔一个拥抱,口里不住地说着“谢谢”。 “是谁在那里?”浑厚的男声远远的想起,声如洪钟,将情不自禁的舒无虞吓了一跳。她闪电般地放开了喻卿衔,退到一边。 “侯爷,今日回来得早啊。”喻卿衔回身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迎身上去,坦然地抱拳行礼道。 “噢……卿衔啊。”忠义侯看清了男子的面貌,心中有了猜测。他深谙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小辈的这些事他向来不横加干涉。 他扬了扬手里新钓的鱼,“想不到这入了冬倒更好钓了些,我放一尾在你姐他们院子里,你让她晚膳做给你们吃。还是活的,鲜得很。”杨之敦意有所指道,“我杨家也算钟鼎之家,你可不能怠慢了客人。” 说完他转身便走,怕两人窘迫,甚至没有好奇地多看一眼。 “老侯爷。”才舒了一口气的喻卿衔却没想到舒无虞主动开了口,她背着身子遥遥地喊了一句,“我听闻你身上有旧伤,入冬了,江河湖海那些潮气的地方,还是少去,别伤着身子。” 舒无虞知道她的话有多不合时宜,杨之敦给了两人十足的面子,她却还莽撞地站出去。 可话在嘴边她便这样不由自主地说来出来,语气中还带有一丝埋怨。杨之敦早年上过战场,留了一身的伤,这样的天气还去水边,关节又该疼了。 离开的杨之敦猛然收住脚步,回头愕然地看向舒无虞,那个眼神让喻卿衔不自觉地警戒起来。如果对方不是他知根知底的忠义侯,他恐怕已经是防备的姿势。 杨之敦远远地看着那个大胆的小姑娘,是一副他从未见过的生面孔,隐隐约约好像有些懊恼自己的多嘴。他不认识,可她的语气总让他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多谢提醒。”他遥遥地抱拳,说:“姑娘,婧儿要从宫里回来了,你……在杨府留个膳吧。卿衔,招待好她。”说完再次转头离开,没有多问。 “你可要吓死我。”忠义侯走后,胆大如喻卿衔也忍不住抚了抚胸口,“我看上的姑娘还真不一样。” “膳我就不留了。”舒无虞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你找法子唬过去,我毕竟是‘死人’了,别吓到小夫人。” 这恐怕由不得你……知道自家姐姐性子的喻卿衔忍不住扶额,觉得不会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