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配房里的宫人都已经收拾妥当。 珊瑚夜里辗转许久才睡踏实,平日里都是第一个起,今天倒成了最后一个,撑起身子瞥一眼窗外天色就赶紧掀开被子下了床榻,趿着鞋子收拾起床褥来。 四方小桌上摆好了昨日赏的点心,珍珠沏完热茶正在分茶碗,琥珀第一个坐到桌边,伸手取了一块红糖凉糕就往嘴里放。 玛瑙年纪最小,正梳着头,急急撒娇:“琥珀姐姐等等我。” 琥珀才咬一口,满嘴都是甜滋滋凉悠悠的口感:“急什么,你爱吃的红豆糕给你留着了。我先吃块凉糕垫垫。” 玛瑙不爱红糖,听了这句也就不急了,仔细把头发绾的服服帖帖,又抹了一遍茉莉油。 对铜镜左右看看,见发髻乌黑油亮一丝不苟,两朵鹅黄绢花配上琉璃给的蜻蜓珠串格外别致,这才满意。合上妆匣,急忙忙坐到桌边捧了热茶喝。 “仔细烫嘴。”琥珀啧了一声。 “不烫不烫,喝着正好,多谢珍珠姐姐。”玛瑙拿了一块红豆糕,冲沏茶的珍珠道谢。 珍珠笑了笑。 玛瑙又说起琥珀来:“你怎么一早就吃这个,怪凉的。姑姑知道可得说你。” 琥珀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夏天还没过呢,吃点凉的我才舒服。也就是趁姑姑不在我才能吃个够。” 珍珠捧了茶碗:“先喝了花茶暖了胃,就不打紧了。” 一转眼看珊瑚也收拾的差不多上了桌子,这才提筷。 各宫主子有主子的份例,要是再舍得打点,一天吃几餐都好说。奴才就不同了,一日就只有早晚两顿,大多还是清汤寡水。 小宫人都是一大早饿着肚子就起来当值,等伺候完了主子早膳才轮得到自己,若是得了主子用剩下的,那都是加了餐了。 等裴旻进宫,御膳房那般惯会看风向的不敢怠慢,一日三餐精细伺候着,茶点夜宵也从不落下。 皇后怕她吃不惯燕都的口味,又许她在朝晗殿里开设小厨房。裴旻打樊地带来的那两个厨子,一个白案一个红案,生怕给宫里的师傅比下去,不想被主子忘到后脑勺,就得卯足了劲敬餐。 裴旻就这一张嘴,怎么都是吃不完的,因而日日都有赏赐下来。 珊瑚喝了口温热莲子茶,胃里一片熨帖。已是夏末,虽然白日里也热得很,但此刻日头还未升起,还是有那么些许凉意。 如今知道琥珀好这一口,她便不去动那凉糕了,干脆也绕过红豆糕,只拣了一块富贵开花酥送到嘴里。 隔了一夜,这酥点存放的再好也不如昨日松脆,但吃在嘴里仍是难得的美味,又香又甜,馅儿酥软。 珊瑚细细嚼着,心里知道若不是跟了裴旻这样的主子,哪里能有这个口福。自打郡主入住了朝晗殿,每日三餐时不时能有赏菜,早晨起来就有前天赏的点心垫垫胃,零嘴也是不断。 这样的日子,比在家里头的时候还要好几分。 想到先前之事,珊瑚忍不住有些后悔起来,好日子得来不易,往后定要尽心当差,万不能开罪主子,叫人退了回去。 脑子里过着这些念头,一抬眼看见对坐的几人,又见她愣住了。玛瑙头上添了一个米白蜻蜓珠串,琥珀鬓角戴着粉蝶珠花,就连珍珠髻边也缀着枚红白纹蜜蜂儿。 珊瑚一手好绣活,眼力自然不会差,一眼就看出来这三个是成套的新头饰,心中一窒,不知是酸是涩,五味陈杂。 珍珠看出了她那一刻怔忪,装做不知只低头自顾自吃喝,心里叹口气,这会知道滋味不好受了,早怎么不做有用功,往后到底怎么走,还是得她自己想明白。想想自己也已尽了情分,不再多言。 寝殿中,裴旻翻了个身,琳琅听见动静便隔着床帏轻声问:“主子,可要水?” 裴旻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不用。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主子再睡会?” 裴旻恋恋不舍打了个哈欠:“再眯一刻钟。” 琳琅轻手轻脚退出寝殿,再转身回来时,几名宫人跟着进屋,轻拢纱帘,让阳光透过窗棂格纹洒进来,早晨的日光和煦明亮,点点细小轻尘漂浮在光晕里,又附着在宫人鬓发间。 天蓝釉云纹长颈瓶中插上两株还带着露水的蝴蝶兰,芙蓉石香薰内燃尽的细灰倒换出来,新搁上一块如意兰香饼,缕缕微不可见的香雾打镂空花卉纹里袅娜升起,淡淡甜香缠着清新花香一丝丝融进空气中。 洗漱用水都已备好,桌上暖玉提梁壶里正是八成热的白毫,琳琅掐着时辰掀开帏纱,柔声轻唤:“主子,该起了。” 裴旻睁开眼,屋内窗明几净,香风微漾,懒洋洋伸了个懒腰,由琳琅伺候着起床更衣。 璎珞伺候梳洗,一边拿翡翠发蓖为裴旻通头发,一边笑问:“今早有燕窝福字什锦攒丝,樱桃肉山药糕,芸豆卷,杏仁豆腐,青笋火腿鱼片粥,还有玉兰虾仁汤,主子可还有什么想用的?好叫他们趁这会功夫都备上。” 璎珞手上力道正好,裴旻猫儿一样眯起眼睛享受:“不必折腾他们了,添个上回调的红酱来拌着吃就是。” 璎珞应下,对琥珀打个眼色。琥珀就退了出去,跟门口提菜的小瑞子道:“要个上回的酱卤子来。这两天也太清淡了些。” 小瑞子哎一声,掐着时间来回一趟御膳房怕是赶不及,赶紧提着食盒先跑了趟小厨房。两个师傅是一家兄弟,都姓崔,见着他并不意外,满面是笑招呼道:“来啦?快拿上吧,别叫郡主等着。” 小瑞子伸头一看,嗬,一溜三道早膳,多是不多,但都做到了点子上——胭脂鹅脯,红油素肚丝儿,金针鸡丝龙须面搭红卤汁。 心服口服一竖大拇指:“您二位用心了,真是救了急,这趟不白跑。” 崔大崔二倒也客气:“都是份内差事,小瑞公公快去吧。” 走完了这一趟,小瑞子想了想,还是得空走了趟御膳房。 司膳总管李源海正巡值,小瑞子一看赶紧退出来,在门外冲庖长使眼色。 庖长手底下的小徒弟赶紧溜出来:“小瑞公公,喝口茶来?” 俩人寒暄着捡了个人少的地,小瑞子蹙着眉头:“喝什么茶,太淡啦!” 小徒弟脖子一缩:“怎么的,都按着仁寿宫里来的呀。” 先前几日,裴旻都陪着太后在仁寿宫里一起用的早膳,还是太后心疼她起的早:“哀家一把年纪了,没什么觉。你正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短了觉,以后在你房里睡足了,用了饭,再来陪哀家说说话。” 御膳房里打听出前些日子裴旻在仁寿宫里爱用的,揣摩着安排了这顿早饭,谁知就出了差子。 小瑞子恨铁不成钢的:“嗨,那不是陪太后娘娘嘛?太后娘娘用些清淡滋补的有宜凤体,郡主这是一片孝心,可不就跟着用些太后娘娘爱吃的?” 看小徒弟一脸苦相,他又宽慰道:“你也别愁,郡主也没不悦,还夸了你们的酱卤呢。” 小徒弟听了就往回跑,一把叫小瑞子拉住了:“别忙别忙,听我把话说完呐,我们小厨房已经备好了新菜添上去了,郡主这会子说不定都用上了。我呀,就是来给你们提个醒。” 小徒弟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是我脑子不活络。”末了又将信将疑地问:“小瑞哥哥,郡主真没生气?” 毕竟这位金枝玉叶可轻易开罪不起,别回头太后娘娘觉着御膳房怠慢了她的宝贝疙瘩。 小瑞子拍拍他:“真没有,你把心搁肚子里,郡主不会怪罪的,你们以后多周全着就是。” 想了想又添了句,“但是那什么,咳,也得给人崔师傅俩留点路子。” 小徒弟应下来:“好嘞,我一定跟师父说。小瑞哥哥,要不先去我们茶房喝一盏?今年的新茶,可香了。” 小瑞子摆摆手:“不了不了,我还回去当差呢。我走了啊,你快回去忙,别叫李公公逮着了。” 小徒弟这才折回去,庖长听他说完,一回身看见李源海正盯着自己,冷不丁出了满头汗,到底还是一五一十交代了来龙去脉。 李源海倒也没发作,鼻子里哼了一声:“日后多上心吧,进了这扇门,光手上有功夫可不行,脑子里也得有算盘。多花心思,手艺要练出来,眼力也得磨出来。你呀,有的熬呢。” 庖长连连点头称是。 巡完膳房,李源海立在门边,淡淡念了一句:“这小子,还算有心。” 唯唯喏喏的一个孩子,到了贵主身边,到底是不一样了,眼色,考量,人情味儿,倒是都占了边。 这趟他不来,也没人怨怪他。可他不仅来了,还惦记着给那边小厨房留口饭吃。就这情分,比他那个干哥哥周全。 只不过,在这宫里头时刻讲仁义到底是不是件好事,难说。 朝晗殿里,璎珞私下问起珊瑚的事,琥珀两只手在自己脸上直比划:“早晨起来,喏,眼睛底下这么大一圈青黑,敷了粉才出来呢。” 璎珞差点给她逗笑了,板起脸来嘱咐道:“她心眼浅,怕是没怎么想的开,你多盯着点。” --------------------------------------- 到了仁寿宫,太后也才刚用完早膳,温皇后和淑妃正陪着说话。 裴旻一一见礼,淑妃笑意盈盈对着太后夸她:“真是个好孩子,模样标致,又有礼数。难得还这么有孝心,晨昏定省日日不落,跟这丫头比起来,臣妾倒是该打了。” 裴旻只好作羞涩状,斯斯文文挨着太后坐下。 太后听了受用,握着外孙女的手:“她刚进宫来,别处还不熟悉,天天来陪哀家这个老太婆,倒也难为她耐得住性子。” 裴旻搂住太后的胳膊:“旻儿就喜欢陪着外祖母,天天来也不腻。”哄的温太后一片熨帖。 淑妃接着话头:“多贴心的孩子,要我说,还是养女儿有福气。哪像宥儿那个混小子,一日不搅得我生回气可就谢天谢地了。自打咱们旻儿来了,母后这精气神都大不同,这才几日,臣妾瞧着都年轻了不少呢。” 太后点点她,笑骂:“你这嘴呀,惯会哄人。” 温皇后含笑瞥了一眼淑妃,她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也不知今日打了什么算盘。 收回眼光又看向太后:“淑妃这话不错,臣妾瞧着母后今日来也是神采奕奕,气色焕发。” 太后笑的合不拢嘴,拍拍裴旻的手:“多亏了这丫头,说是学过疏经通络的手法,常替哀家按按头脑捏捏腿脚,别说还真有用,这阵子下来哀家倒确实睡的安稳,胃口也好了许多。” 温皇后讶异,满面赞叹:“旻儿真真深藏不露,竟也通晓黄岐之数。不如也教教孟秋,舅母近两日贪了凉,正觉得脾胃有些不和,闲来也让她给按按。” 裴旻笑答:“折煞旻儿了,不过小时候胡乱学过一阵子,不敢说精通医术。” 琴嬷嬷是看着昌元长大的,如今看裴旻也是一百个喜欢,笑着搭话:“这奴婢可要多句嘴,郡主也太谦逊,您教我那套手法,奴婢苦心学了几日也还生疏呢,可见没下过功夫是不成的。” 温皇后点头:“看看,琴姑姑都这样说,可见错不了。你呀别想躲懒,今日我就叫孟秋登门讨教去。” 裴旻撒娇:“讨教不敢当,舅妈若是不嫌弃,用不着孟秋姑姑来,待会子旻儿就去您宫里‘倾囊相授’。” 淑妃赶紧道:“见者有份。这个便宜,本宫可要厚着脸皮占下。” 裴旻唇边按着帕子甜甜一笑,眉眼弯弯恰似星月,腮边酒窝若隐若现。 淑妃瞧在眼里,心内感叹一句,这么个模样,怪不得叫儿子给迷住了,日日嘴上都挂着“旻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