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悦耳,曼舞迷目,宫宴之上香风扑面,酒甜袭人。太后难得出席这般场合,永文帝兴致很高,满面含笑,连连点头。 杯斛交错,你来我往。裴旻抿一口杯中甜酿,暗自庆幸,好在自己还算年纪小,喝的都只是些果酒,不然肯定要被这群人给放倒了。 温太后许久不经历这样喧闹的场合,宴至中场便体乏困倦,永文帝亲自送太后回宫,温皇后自然也跟着去了。永文帝一走,余下的嫔妃们也兴致缺缺,看够了热闹就都离席了。 大人们这一走,余下的小辈们难得自在。撤了空席,挪到偏厅,开了门窗,远远看着宫姬在莲池中筑台轻舞,荷香混着晚风,乐师在长亭里抚琴奏箫,曲音悠然,醉人心脾。 皇家奢华,果然是王府不能比拟的。裴旻心内啧啧。 二皇子酒量甚好,陪她闲话了一番,酒过一旬拉着老四“醒醒酒”去,裴旻假装看不出两人是去解决内急。 三皇子蒋宇喝的有些飘,沉醉在歌舞之中举起酒杯和着拍子扬扬洒洒,一杯酒泼个大半,身后的宫人追着杯子斟酒。裴旻眯眼瞧过去,他喝的应当是珍藏宫酿,千金一盅,全喂了地毯。 再看五皇子蒋宥,满面红光明显喝高了。别的小表弟表妹早就回去洗香香睡觉觉,但是七皇子偏不,死活黏着他不放。七岁八岁讨狗嫌,小家伙缠着哥哥打水漂。 蒋宥被弟弟塞了个酒杯在手里,一回头瞧见裴旻盯着自己,通红的脸颊涨的更厉害了。深吸一口气,拿出来拉弓的力气,将酒杯远远掷出去,打中了湖里一盏荷花灯,溅起一圈细碎涟漪。 七皇子跳起来叫好,咚咚咚跑回去又拿了一盏酒杯给哥哥,宫人追在他身后念叨:“我的主子哎,奴才给您拿,仔细脚下打滑。” 裴旻收回目光,端详手中的玛瑙梅花杯,这样的制式,也不知一个水漂砸出去多少银子。 王府用制再高,父亲也是决不允许哥哥弟弟如此糟蹋东西的。唯独对她这个掌中娇养的女儿,要纵容许多。 不知怎么,又想到沿途而来看见的那些流民……裴旻叹了口气,心里发堵。在王府里,也常跟母妃施粥捐棚,广设医坊,那时候还曾叹,原来有那么多人是一口饱饭都吃不上。樊地富庶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只怕犹胜。 她以为穷困潦倒不过如此,直到看见那些逃荒逃难的流民方知自己天真。沿途以来路遇数次,只是越近燕都,就越少见到,听说都是些颠沛流离的老弱妇孺,见着过往行队就出来讨口吃的。 王府行队他们自然是不敢凑上来要饭,毕竟那些护卫人人佩刀,各骑骠马。可这些人会在夜里去马棚偷喂马的豆子,巡逻侍卫发觉马棚有异动,围上去才知道是几个流民偷偷背上破布口袋上马槽装“粮食”。 几人被侍卫围上的时候自知难逃,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抓起马槽里混好了的饲料,一把草一把糙豆麦麸就往嘴里塞,哽的白眼直翻,有一个差点当场噎死。 侍卫赶紧上前拿住几人,连拍带踹灌了三碗水才把他救回来。审问一番得知,这群流民就露宿在附近城郊,白天远远见行军喂马,晚上就结伴来马棚里,人吃的他们不敢指望,就想从牲口嘴里偷一些吃的。 里头有一个人,手里死死攥着一兜马粮,不住磕头苦求:“各位军爷,我家老娘三天没吃了,求军爷行行好,打死小的,小的也认了,求军爷给我老娘留一口,就留一口吃的吧!让她老人家走前也尝一口好的,求求各位军爷了!” 等侍卫报上来,那人额上直磕的血肉模糊。裴旻不顾阻拦亲自去看了,蓦然许久,最后把行军马粮留下几车,放了这几人。 翌日行路,这些流民远远跪了一路,在车队后不住磕头。裴旻心绪复杂,自己如何值得上这些人跪拜叩头?她是金枝玉叶又如何,是皇族贵女又如何?面对这些人,她根本就无力去救助,也无力去改变他们的命运。就连送粮食,也不敢送好的,不敢送多了——怕他们惹人觊觎招来祸事。当地流民不少,既然有人敢偷,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敢抢呢?流民与流寇,有时只是一念之差。 那时,她才回味起临行前,父亲对她说,入宫后留意太子品行京中局势,多写家书归来。 当时父王正在练字,话至此处笔锋一顿,一幅字便废了,收起废稿叹了口气:“你舅舅是个糊涂帝王,也不知太子秉性如何。大燕根基未稳,如遇明君,或许能像你祖父所愿,山河安稳,倘若你太子表哥也是个糊涂的……不知朝政如何,也不知我们樊地今后又当如何啊。” 原本还不大明白父亲忧虑,总觉得虽说大燕屡有战事,但时局也未必到了叫人忧心的地步。经此一事才如梦初醒,所谓的太平安逸,繁花似锦,不过是眼前一页障目佳画,撕破这张画纸,大燕是蒸蒸日上,还是满目疮痍,犹未可知。 想到旧事,裴旻顿觉索然无味,烦闷不已,理了理衣裳,出了偏厅透气。 顺着长廊散步,不知走出去多远,看见湖边一个人影,依稀是太子蒋宸。 月色清凉,裴旻想起宴中与太子的接触和观察,蒋宸温润有礼,谈吐不俗,虽说交谈不深,但是看他言行气质,确实可以赞一句品貌出众。 听说舅舅是鲜少教导几个孩子的,纵然最为看重蒋宸,也不过偶尔问几句功课的程度。所以说,这几位皇子能长成什么样,一分靠天收,两分看性格,三分看师傅,还有四分,就要看当娘的怎么教了。 按这个算法,太子确实是最靠谱的。无他,皇后是温太后的堂侄女,太子母家出自温氏世家,得太后与皇后悉心教导,作为皇后唯一所出,可谓是在他身上倾尽心血,只要不是天资平庸,定能有所作为。 想到这里,心中郁气稍缓。她也希望将来继承大统的是为明君,最好……还是位仁君。这样的话,黎民有福,樊地也能无灾。 璎珞看她远远瞧着湖边,轻声问道:“郡主,湖边像是太子殿下,您要过去吗?” 裴旻摇了摇头:“太子表哥像是在赏湖景,还是不要去扰他雅兴了。” 话音刚落,就见湖边异动,太子由身边宫人搀扶着匆匆离去,总觉得不太对的样子。璎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殿下好像醉了。” 裴旻生疑:“席中他说自己今日风寒初愈,不宜多饮,只要了梅子酒,我看他喝的应当不多。” “梅子酒也是酒呀。兴许太子殿下酒量寻常,出来被风吹了一阵,酒气上头呢。” 裴旻点头:“也是。有的人喝了酒便不能吹风。算了,咱们也去湖边走走。” 主仆二人走到湖边,璎珞提着灯笼:“这景虽好,可水边多飞虫。郡主仔细别叫小虫咬了。” 裴旻点头:“哎,是有点多。我们还是回去的好。”刚一转身,余光一瞥便觉身边石凳处有异样,“等等,你照照这块,这上头是什么。” 璎珞凑近了看,伸手摸一摸,声音打抖:“郡主……好像是,是血迹。” “血?”裴旻也凑近一看,一大片红褐色,隐约一股血腥气。想到太子刚刚离去的身影,一把拽过璎珞:“别声张,咱们快走。” 到了偏厅边,裴旻握着璎珞的手,格外肃穆:“记住,今天咱们只是去湖边散步,夜色深,你什么也没看见。” 璎珞被主子握住,冰凉的指尖有了暖意,紧张忐忑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点点头缓和了脸色:“奴婢知道了。” 裴旻看她面色恢复如常,才状若无事的走进偏厅,神色镇定,心中确似鼓捶。放眼扫过去,太子果然不在,其余人倒是一个不缺,先前离席的蒋寅和蒋宁也在座中对饮,这才缓缓松下一口气,心中稍安。 第二天,小瑞子转悠一圈便带回来两件消息。第一件,永文帝送太后回宫后,宠幸了昨夜的一名舞姬,这宫姬摇身一变攀上枝头,今日就封了美人。风流韵事又添一桩,皇上提前离席,竟是惦记着春宵一刻。 另一件消息倒叫她上了心,太子昨夜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酒后见风,旧疾反复,这会子已经发起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