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嬷嬷心里咯噔一声。　　她稍稍屏了气，不动声色打量着宝昭，却见她似笑非笑，既像是随口一说，又好像真的很介意。　　　　钱嬷嬷总觉得几日没见，宝昭好似与她生疏不少。　　心里这样想着，她面上倒是不显，仍是笑吟吟的：“姑娘这是说的哪门子话，我说谁不成还敢说你。姑娘这才是真真正正往老奴心上捅刀子。我惦念着姑娘惦念得紧，白里夜里总想着你，在外头哪一日不是心焦着姑娘，一听姑娘病了，便忙是放了手里的事也得赶回来，到了了却是让姑娘这般的误会我。”　　　　宝昭笑了笑，并未搭话。　　　　钱嬷嬷干笑两声，岔开了话题：“不如我带姑娘去暖阁里晒会子太阳可好？这会儿正是暖和的时候，多见见光，对身子也有益处。”　　　　宝昭想也没想就拒绝：“不必。晒了这好一会儿也有些晒昏了，还是进屋歇着吧。”　　　　钱嬷嬷应了声，刚要去扶宝昭，宝昭就把手递给了另一边的木嬷嬷。　　　　宝昭道：“嬷嬷刚回来，想来院里积着好些事要处理，就不用留在我跟前候着了。”　　　　钱嬷嬷唯诺。　　　　宝昭起身刚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停了脚步，回眸看向钱嬷嬷：“丁香哪去了？”　　　　丁香是钱嬷嬷的侄女，往日里都是她在近身边照料宝昭。　　　　钱嬷嬷一怔。前些天她婆婆生了病，这才告假回去，如今刚回府就过来宝昭这边，因而她并不清楚丁香的事。　　　　钱嬷嬷身边的依兰忙是道：“丁香姑娘说是身上不大爽利，回去歇着了。”　　　　宝昭看了钱嬷嬷一眼，眸中带笑：“倒是巧了。”　　说罢才进了屋。　　　　钱嬷嬷不免冷汗涔涔。　　　　等着宝昭走后，她面上的笑容才冷下来，问依兰道：“丁香是怎么回事？”　　　　依兰见钱嬷嬷脸色阴沉，和平日里的和气大不相同，不觉有些紧张：“嬷嬷刚走没多久姑娘病了，紧接着丁香姑娘就告了假，现在还没回来。”　　　　钱嬷嬷啐了声：“这小蹄子，净会偷奸耍滑，偏偏这个时候给我出乱子。”　　伺候病人一向是个累活，丁香跟在钱嬷嬷身边作威作福惯了，又好吃懒做，自是不愿待着出力，便寻了个由头先回家避着了。　　　　依兰不敢说什么。　　　　钱嬷嬷道：“我去后巷一趟，你在这里盯紧了，若是姑娘有事，就派个人去丁香家寻我。”　　　　依兰应下。　　　　屋里宝昭同木嬷嬷说着话。　　　　她依稀记着，前世木嬷嬷在她十四上就请了宋氏恩典，回老家跟着大儿子一起生活。木嬷嬷干活本就是好手，不过是跟了个不成器的丈夫，赌博输得家里精光，迫不得已才出来找了个乳娘的活计讨生活。后来归了家，有着侯府的恩典，她丈夫也不敢再出去赌，她本是个勤快人，帮着大儿子一起做农活，很快就攒了些本钱，日子过得很是红火平顺。　　　　这样的人，绝不是钱嬷嬷能比得上的。　　　　想着，宝昭话锋一转：“嬷嬷觉得……那钱嬷嬷如何？”　　　　木嬷嬷听她这么说，微怔，继而赶忙看了看四周，见其余人都离得远听不到她们的话，才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姑娘为何这样问？”　　　　宝昭见了木嬷嬷的反应却只觉得讽刺。　　　　她玩着枕边放着的香囊，心不在焉：“不知。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罢了。许是我病中无意中想通了一些事罢，总觉得……那钱嬷嬷待我，似乎并不如我所以为的那么好。”　　　　说罢她抬眼看向木嬷嬷。　　　　木嬷嬷听了这话，一时踌躇起来，毕竟钱嬷嬷和她不是同个身份的人，她虽有心，却是不好说什么。　　想了想，她道：“姑娘若这么觉得，倒不如去找夫人问问。夫人毕竟读过书，也明事理，自然分得清明。我不过是个不识字的乡下人，也说不清如何。”　　　　宝昭笑了下，收回目光：“也好，下次见了阿娘，我再好好问问就是。”　　　　木嬷嬷颔首道：“合该如此。”　　　　宝昭病还没好利索，身子虚得厉害，说了这么一会子话，已是有些乏了。木嬷嬷见状，说道：“姑娘既然累了，不若歇着吧。改明儿身子全好了，也免得夫人少爷他们担心。”　　　　宝昭点点头，由木嬷嬷服侍着歇下。　　　　之后又连着喝了几副药，宝昭才彻底大好。　　　　这日她醒来，身边伺候的木嬷嬷已是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许久不见的丁香。　　　　丁香此番被钱嬷嬷训斥一顿算是学乖了，见宝昭醒来，忙是过去伺候。　　　　宝昭却是不接这茬，只问道：“木嬷嬷哪儿去了？”　　　　丁香笑道：“姑娘这问的什么话，我这几日不在，木嬷嬷不过是顶了我的差事，如今我回来了，木嬷嬷自然也要去办她的事才是。”　　　　丁香是钱嬷嬷的侄女，比宝昭虚长几岁，又懂得讨她欢心，因而很受宝昭喜欢，一直在她近身边伺候。许是如此，丁香在宝昭面前素来毫无顾忌，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若是以前宝昭倒还无妨，但是现在却只觉得生厌。　　宝昭淡淡道：“去把木嬷嬷找来。要是她有事走不开，你也顶了她的差事就是。”　　　　丁香面上的笑容一僵。　　她怎么也没想到宝昭会这样说。　　　　宝昭见她不动，冷眼看向她：“怎么，可是我说的话不作数？”　　　　丁香还想说什么，可被宝昭那样看着，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慌。　　她不敢再造次，应了声，到屋外让个小丫鬟去将木嬷嬷带来。　　　　不多时木嬷嬷就到了。　　　　因着在小厨房做事，她身上穿着件半旧的褐色粗布衫，手上身上没一件装饰的东西，灰突突一如这府里其他做杂事的粗使婆子。　　　　丁香嫌恶地瞥了眼木嬷嬷，皱起眉头。　　　　木嬷嬷不知道是宝昭要见她，还以为丁香有什么事，不免忐忑：“姑娘有事吩咐我？”　　　　丁香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木嬷嬷：“也不知嬷嬷你讨得什么好运气，竟是连姑娘都哄了去。不过，这做人要讲良心，趁着人不在就在背后使绊子，当心有一朝吃了多少还得吐出来多少才是。”　　这阴阳怪气的，好一通夹枪带棒，木嬷嬷却是一头雾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丁香说够了，冷冷地收回目光，这才提起正事：“好了，你进去吧。姑娘在找你。”　　　　木嬷嬷着实惊到了：“姑娘找我？”　　　　这反应在丁香看来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她冷哼一声，转身先她一步进去了。　　　　木嬷嬷打起帘子来了里间。里面守着三四个小丫鬟，正服侍着宝昭梳洗打扮。木嬷嬷怔怔站在原地，犹如活在梦中，不怎么有真实感。　　要说之前丁香没回来，她在姑娘身边顶几天用就算了，怎么丁香回来了姑娘还将她留在身边？　　　　想不通，她索性不想了。　　“姑娘。”她道。　　　　宝昭听到声音，抬眼看去，见是木嬷嬷来了，终于露出了笑容。　　　　木嬷嬷一愣。　　　　宝昭年岁尚小，还没完全长开，但已隐隐能看出日后的美人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睛，不笑时看人，只让人觉得后颈发凉，如同志怪小说中的美艳女鬼，出离俗世，没什么生气，与同岁的小姑娘相比未免显得早熟了些。许是因此，她甚是不得老夫人的疼爱。可笑起来时，这模样给人的感觉就又不一样了，左边显出浅浅的酒窝，直看得人心生欢喜。　　可惜四姑娘一向不怎么爱笑。　　　　木嬷嬷接过小丫鬟手里的梳篦，动作轻柔地替她梳起发：“姑娘要梳个什么样式的？”　　　　“嬷嬷看着办就好。”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及旁的事。　　　　木嬷嬷取了一支玉兰錾花簪并一绿宝石攒珠流苏步摇给她戴上，并没有其余的累赘。　　这打扮很是清雅，不比丁香，专爱些浮夸张扬的首饰，穿金戴银，琳琳琅琅，纵是宝昭生得貌美，在她手上也败了三四分。　　梳罢，木嬷嬷让人掌了棱花镜让宝昭自己瞧。　　宝昭很是满意：“有劳嬷嬷了。”　　梳扮好，宝昭换上一件艾绿银绣绿萼纹小褂，内衬着白色立领竹叶纹中衣，整个人不接地气的气质稍有缓和。　　　　宝昭自打醒来，直到现在也没有见到过皎月阁以外的人。一是她病着，年纪小的不好来，免得过了病气，二是宋氏因着她这一病也越发加重了病情，那些个姨娘都守在宋氏床前伺候照料，只得疏忽了她这边。　　　　如今好起来，头一件事自然就是去给宋氏请安。　　　　木嬷嬷让人备了轿子去，宝昭坐在屋里等，手里摩挲着已有些旧了的香囊。　　　　这是她阿娘身子尚好时亲自替她做的，其实还有其他一应的香扇宝坠宫绦之物，但大多已经寻不着了，手边留下的也就这一样，虽是用的久了些，稍稍褪了颜色，宝昭却仍是不肯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