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站满了蓄势待发的人群,众将士手持长矛队列严整,目不斜视直愣愣看向前方。 尉迟运站在队伍最前面,手握佩剑焦急地走来走去。 尉迟运心知晋国公此次之所以会派这么好的差事给他,相必与他父亲尉迟纲的努力有关。其实他与宇文毓的情况极其相似,二人都是家中的庶长子,虽颇有才干却不能袭父亲的爵位。 尉迟纲觉得愧对长子,因此也在极力的为他争取前程,此番宇文毓能顺利到达长安登上王位,他尉迟运也算是从龙功臣了,这样好的美差一般人可是求都求不来的,他只盼路上别出意外才是。 宇文毓呆呆站在窗前,看着院内整齐待发的士兵,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转了一大圈终究回到了原点。 在他旁边站了位绝色佳人,纤手接过婢女递来的氅衣,小心翼翼披到丈夫身上。这女子正是独孤信与郭夫人所生的长女——独孤仙罗。 仙罗仰首柔声询问:“要不我与你一同前往?” 宇文毓朝她笑了笑:“不必了,你在这里好生等着,待我探明情况,就派人来接你。” 仙罗含泪为他系上束腰:“可我还是有些担心,上次……” 宇文毓摸摸她的脸颊,宽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此次宇文护忽然招他入京,岐州离京都又远,宇文毓夫妇当然不能很快了解到那里的情况,只凭尉迟运片面之辞何以取信?若他说的是真的,此事固然极好;若其中有假,他宇文毓怕是有去无回。 宇文毓心知三弟宇文觉虽然少年轻狂,却也断然不是那种糊涂人,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他必须先回到长安,才能更快的了解情况。再者宇文护托以少主不预,以君主的名义召他入京,他若不去便是公然抗旨了。 纤手扣住他的大手,仙罗一脸忧心:“让神举跟着你,可好?” 宇文毓心道若是不同意,只怕妻子会更担心,遂重重点了点头:“好。” 仙罗欣然笑道:“那我就安心了。” 宇文毓将娇妻搂入怀中,柔声说:“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一定要等我回来。” 仙罗绝望的闭上双眼,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嗯!” 宇文毓轻轻为她抹去眼角的泪花:“不要哭,乖乖等我!” 话刚说完,宇文毓突得一狠心,敞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仙罗跟着走到门外,站在门前痴痴目送他远去,直到队伍消失在长廊尽头,连人影儿都瞧不到了,她才倚到门框上愣神。 原先宇文毓不是君主,他们倒可以远离是非、相伴到老,如今他一旦继承大统,她究竟该如何自处?又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杀父仇人? 她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尉迟运护送宁都公宇文毓来到长安,当晚居住到他在京都的府邸。 次日,群臣上表劝宇文毓即任王位,并备法驾亲自奉迎,随后众人于延寿殿朝拜新主。 宽敞的院子内,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在空中欢快的飞舞着,那张粉嫩的笑脸肉嘟嘟的甚是可爱,柔软细腻的小手似要掐出水儿来。 “阿娘……高高……” 仙罗微笑着摇了摇头,将麻绳攥的更紧了:“不行,这么高便好。” 宇文嫣听后立即嘟起了小嘴,大眼生气的盯着地面。 这时府上的司录刘志急匆匆闯进了院子。 “夫人,大事不好了!” 刘志,大统三年举州投奔魏国,颇得当时的太师宇文泰器重,后长子宇文毓出牧宜州,宇文泰因他忠恕谨慎,便以他为宁都公幕府司录。 宇文毓雅爱儒学,对刘志甚是看重,事无大小具委托于他。 仙罗放慢摇荡的速度,把女儿从秋千架上抱了下来。 刘志稍稍喘了口气,又说道:“据侦候来报,有一队人马此刻正往岐州城的方向逼近。” 仙罗紧紧抱住女儿:“可是看清了?” 刘志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仙罗隐约觉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先生但说无妨。” 刘志捋了捋胡须,狐疑回答:“听侦候对来人相貌的描述,老夫猜测应该是侯万寿。” 仙罗将女儿抱给站在一旁的乳娘,并柔声安抚说:“阿嫣,乖,去找乳娘。” 乳娘接过去,抱住宇文嫣往外走,一边摇动拨浪鼓吸引她的注意力。 宇文嫣乐的破涕为笑,夺过拨浪鼓愉快的摇了起来。 仙罗目送宇文嫣离开院子,忽然谨慎问道:“先生也以为这其中有诈?” 刘志赞同的点了点头。 仙罗蹙眉道:“宁都公临走之前,千叮万嘱大事若成便派宇文神举返回相迎,如今侯将军突然前来,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刘志略有深意的看着她:“这侯万寿到不足畏惧,老夫忌惮的是他背后的那个人,但愿他不会如此糊涂才是!” 仙罗听到这里,突然朝他行礼:“今计无所出,愿先生教之。” 刘志立即作揖求饶:“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侯万寿与其兄侯龙恩乃是大冢宰宇文护的亲信,尤其是兄长侯龙恩,他追随宇文护最早,每当宇文护领兵出战,他定为先锋,二人的亲密程度不亚于独孤信之于杨忠。因此在整个天官大冢宰府,侯龙恩算是宇文护最信赖的人。 但是再聪明的人,也有糊涂的一面。 当侯龙恩得知宇文护在为立后一事发愁后,便自作聪明悄悄派弟弟侯万寿赶往岐州,想秘密替主公解决这个麻烦。 当然他的想法若能成功固然很好,毕竟周、齐之间连年战乱不断,弄得周边百姓民不聊生,为了生存有不少人选择占山为寇,到处杀伤抢掠,就算真的杀几个人妄说是贼寇所为,估计也会有人相信。 宇文护既然毒死了独孤信,又岂会拥立他的女儿为王后。当年宇文觉为天王,立夫人元胡摩为后,他宇文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因那时西魏元氏早已名存实亡,一个没有实权的家族有什么好忌惮的。 但是仙罗的情况不一样,宇文护对她有杀父之仇,就算她想安安稳稳的做这个王后,只怕生性多疑的宇文护也不会相信。 此刻侯万寿正坐在主位上,目光犀利的洒向四周。 片刻,但听耳边传来珠帘击打的声音,一道倩影走到屏风之后,烛光斜斜射在她的身上,通过屏风可以看清她那优雅的坐姿,盈盈纤腰不及一握,十指纤纤放于膝上。 “侯将军远道而来,妾本该亲自出门相迎,然我一妇道人家实在不宜露面,还望将军切莫见怪才是。” “夫人严重了!为天王办事乃是末将的福分!” 侯万寿禁不止摸了摸下巴,他还没听过如此动听的声音,脚步忍不住逼近了些。 “将军请上座!” 一声柔美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侯万寿尴尬凝视已然正襟危坐的众人,悻悻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刘志见状连忙走到他的面前,亲自给他斟了杯酒,赔笑道:“夫人早已命人备下薄酒,为众位小将洗尘。” 侯万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却紧紧盯住屏风。 刘志看他一副痴迷的模样也不点破,用力击了一下掌,府上的歌姬闻讯相继走到了大厅内。 要知道他侯万寿可是出了名的好色,让他对这么个美人儿下手,他可真心舍不得。 “将军……” 坐在一旁的副将刘勇忍不住小声催促,希望他瞅准时机下令动手。 侯万寿转过头看着他,左右为难。 正在这时,屏风后又传来清脆的嗓音: “将军一路跋山涉水想必旅途辛劳,妾愿弹奏一曲为将军接风!” “如此说来甚好!有劳夫人了!” 侯万寿一听还有歌舞表演,心里立马乐开了花,哪还管其他的事情,大眼色眯眯地盯住厅内的舞女。 仙罗对旁边的侍女阿尼打了个眼色。 阿尼忙命人抬来琴桌,置于她的身前,将七弦琴规整摆好在桌上。 纤纤玉指轻挑琴弦,仔细调试了几下,才轻轻弹奏起来。 仙罗如水的眸子眨动着,眼中慢慢胧上了层淡淡的薄雾,为了生存她竟卑微至此。 琴音渐响,厅内的舞女拖着绮丽的舞裙一跃而起,向后一扬,长长的水袖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度,柔美的身子在空中打了个旋,又悠悠然飘落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仙罗渐渐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痛楚,那感觉迅猛犹如锥子直刺她的心间,情绪也跟着不受控制的狂躁起来。 “夫人……” 刘志赶紧大声吼叫,企图拉回她的心智。 只听“嘭……”的一声,琴弦被弹断了。 “呀,夫人,您的手指流血了。” 仙罗紧紧盯着断弦,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夫人,您疼不疼啊?”阿尼边说边细心为她上药。 待女阿尼上完药,仙罗慢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杏眼朝四周打量了几眼。 “夫人,这些人该怎么办?” 刘志顺手一指大厅内躺的横七竖八的将士。 “他们随时都可能醒过来。”仙罗腰身一扭,莲步挪至大厅中央,“但是把他们关起来似乎又说不过去,倘若不关怕是会对我等不利。” 刘志看了看众人,冷静分析道:“这些人一来便说是奉了天王的密令,纵使有十分不良的动机,却也没做出半点儿越矩之事。若是将他们公然拘禁,日后闹到大冢宰那里,只怕理亏的会是咱们。” 阿尼听到这里,小声嘀咕:“要是他们真做了什么,那咱们还能安安稳稳站在这里说话嘛。” 仙罗听她这般不守规矩,连忙呵斥道:“阿尼,不得无礼!” “阿尼说的也不无道理,”刘志重重叹了口气,突得眼中一亮,“依老夫愚见,夫人不如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待明日清晨打发他们走便罢。” 仙罗看着厅内的众人,赞同的点了点头。 次日侯万寿醒来,像疯了似得指挥手下展开疯狂的巡捕,把个好好的院落弄得鸡飞狗跳、惨不忍睹。 “将军,老夫说过好几遍了,夫人一早便先离开了!” 刘志走到他面前企图阻止他再搜下去。 “起开!” 侯万寿将他推到了一边,又提起他的衣领,瞪圆眼珠恶狠狠道:“她去哪儿了?” 刘志为难的皱紧眉头:“夫人她真的早走了。” 侯万寿松开他的衣领,锐利的目光在院内横扫了几圈。 刘志见他的心思开始动摇,忙趁机规劝说:“侯将军这会儿追兴许能赶上。” 侯万寿一听这话,心想自己在这儿搜了半天,确实没有见到半点儿人影,再者宇文毓的家眷们绝对不可能凭空消失,她们也许听到风声不对连夜逃走了。 想到这里,侯万寿立即清点人数,分几路追了过去。 侯万寿虽然不如兄长侯龙恩遇事周全,但也是久经沙场的老人,这一路追来他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儿。 如果宇文毓的家眷真的早走了,她们又都是一群女流之辈,还带着年幼的孩子,应当会选择乘坐马车才对。可是自己快马加鞭追出了几百里地,也没见到半个人影儿,照行程计算应该能追上才对,沿路打听也没听到有马车经过。 若她们走的不是这条路,自己也没看到其他几路人马传来讯号,可见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侯万寿想到这里哪里还会再去追赶,立刻就地整顿人马,又匆匆往回赶去。 这一来一去可就废了好大的功夫。 他兵分几路往回赶,走了不一会便与独孤仙罗的队伍在小径相遇。 侯万寿示意手下将马车团团围住,自己又跳下马,走到马车前,恭敬的拱手道:“末将拜见夫人。” 但见车帘掀起一角,从里面走出位绝色美人,霎时染红了半边天。 侯万寿双目直愣愣盯住她,不由看痴了。 仙罗在丫鬟阿尼的搀扶下,慢慢走下马车。 侯万寿近距离一瞧:但见她皮肤白嫩,柔润如玉,螓手蛾眉,别具一种特殊的韵致。 “侯将军……” 仙罗见他的眼神有些邪魅,心里不免有些生气。 侯万寿立即收回不自然的目光,故意咳了几下,才说:“夫人为何要躲?” 仙罗微微一笑,既而平静回答说:“将军怕是误会了,我若真的想躲,又岂能让将军找到?” 侯万寿稍稍走近了些,柔声问:“那夫人怎地不等我……” 仙罗面不改色,柔声道:“我见将军喝得烂醉,怕误了时辰,所以就先走了,还望将军莫要怪罪。” 侯万寿沉思了片刻,正色说道:“既然下官已与夫人汇合,就让下官送夫人上路吧,请!” 仙罗朝他笑了笑,转身欲再度爬进马车。 但见尘土飞扬,沙石暗走,有一队人马正火速朝这边驶来。为首的青年男子不过二十六、七岁,生得状貌魁梧、潇洒爽利,这正是当今天王宇文毓的族兄——宇文神举。 宇文神举走到仙罗跟前,下跪行礼:“末将宇文神举拜见夫人。” 仙罗看清来人,面上一喜,轻声笑道:“这下可热闹了,大王和大冢宰派的人都来了。相信在二位将军鼎力护送之下,咱们一行人定能安全抵达长安。侯将军,我说的对吗?” 侯万寿无奈表明态度:“末将必誓死护卫夫人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