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满棣面上是奇异的花纹,自耳根子延伸开,描摹过眉骨和颧骨,在鼻梁上相接,绕着眼周替眼尾轻轻勾起一个卷儿,那桃花眼更撩人了。 金黄色的纹路爬满他的脸颊,倒是有种非人的美感。 “是棣棠。”他轻声说,然后把脸从了梁不周面前挪开。 梁不周看了一会儿他脸上的纹路,把眼神从他的身上错开,环视四周,轻轻问: “这样之后呢?有什么变化吗?” 卓满棣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的神态,回复道:“我方才问过了,你可曾想过,这世上会有妖魔的存在?” 她的眼神又转回卓满棣脸上的面纹,这次,她把目光投向他的眼睛,那儿可没什么异象,仅仅只是普通的黑眸罢了。 梁不周说:“你是想告诉我,你是妖魔?” 卓满棣摇摇头:“那可不。” 他把手背向身后,头别向别处,避开了梁不周的目光,说: “我想告诉你,我俩打啵之后,你就是妖魔的敌人了。” ??? 梁不周不太明白其中莫名其妙暧昧不清的逻辑关系,怎的喝了他两口口水,她就多了个敌人? 妖魔听上去倒是种厉害玩意儿,按照这几日听小玉和他妈念叨的话,妖魔大概是某种神话里头的怪物,不过既然成了她的敌人,是不是得和她打架? “他们打我吗?”她问。 “打。” “哦,那甚好。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我去拿刀。” “……嗯。” 梁不周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卓满棣瞧她这幅猴急样儿,哑然失笑。 “对不起,拉你上了这条贼船。” 梁不周直接从这间会客厅的墙头翻到里院,乱踩之下踏弯了一丛开得正盛的棣棠。 她偷听那院里应当是没人的,便提溜提溜地从偏门溜到自个儿窗户下,一翻身倒在自己床头上。 “小姐?” 门口突然传来玉儿的声音。 梁不周当机立断,捞走床下木刀,麻利地背翻出窗,脸正巧磕在窗台,硬头面皮磕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响,也亏得皮糙肉厚,不疼。 梁不周用生平最快的速度翻出了院子。 不多久间,梁不周回到会客厅,卓满棣一盏茶还未凉,掰着八字腿,正扶袖而饮,梁不周猛冲至他的跟前,他手一抖,茶水泼在衣袖上头。 “这么快?” 梁不周瞧着他的狼狈样儿。 面纹已经消失了。 “成,瞧你这赶着投胎的样儿,我们走吧。” 卓满棣无奈放下茶盏,梁不周只看见上头飘着一小片不知是什么花的花瓣。 他活动活动筋骨,舒展舒展腰子,准备去面对梁夫人那磨人的中年妇女,幸好还有个梁不周能陪他,虽然对方是个榆木脑袋,但好歹也是今后的同事…… 梁不周上前去,站在卓满棣身后,搂住他的脖子。 卓满棣比她高了起码一个头,这会儿突然被佳人后入,二丈摸不着头脑。 “你在做什么。” 梁不周理所当然道:“你不是要飞吗。” 卓满棣:“为什么我要飞啊,你哪国眼睛瞧见我会飞了?” 梁不周耐心朝他解释:“我瞧你那架势,很像我在山上瞧见的那种要飞的大雕。” 卓满棣:“……” 卓满棣:“我不是,我没有。” 梁不周失望地放开手。 卓满棣叹了口气,扶着梁不周的肩膀,低下头和她讲: “一会儿我们出去,你晓得要怎样表示吗?我会说我俩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然后问你妈能否允许我俩出门看花草,你就说……” 仔细想想,梁不周开口,恐怕狗嘴里难吐象牙,他便改口:“你就别说话,只含情脉脉地瞧着我便可。” “含情脉脉?” “就是那种看见了你想要的东西,又不好意思表达的感觉。” 梁不周点点头表示明白。 “等你妈放我们出门,你就自由了。”卓满棣接着解释。 “我们直接往要去的地方走,后头会有人善后。” “善后怎么个善?”梁不周又问。 “我们做个假人出来,它装成你的样子回来,过一个月以后,那假人会告诉你妈你和我私奔了,叫她不必再寻,然后你跟她就彻彻底底脱离了。每个月我们会给她寄钱,甚至还有你的几封爱心信件。” 梁不周敷衍了事地点点头。 “还有什么问题吗?” 卓满棣问。 梁不周:“最后一个。” “嗯。” 她定定看着卓满棣: “我今后,要替你们做什么?” 卓满棣听完,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像是要给她的脸上看出一朵棠花来,默不作声的。 半晌,他露出个安心似的抚慰笑容:“到了那边,会有人跟你讲的。” 卓满棣携梁不周走出会客花厅。 他俩竟都没有脚步声,这破宅子本就少人,一时间竟安静得怪异。卓满棣不知在想些什么事,半句话也不愿说;梁不周则摸着刀柄,心里发呆。 偶然经过走廊的小玉,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卓公子和梁小姐,瞧着对彼此不大感冒。 小姑娘的心里莫名地难受起来。 二人在门前摆正姿态,主要是卓公子,堆起一脸温柔深情的笑,扶着梁小姐的手,推开了门。 “呀……” 梁夫人一瞧见他们这幅样子,手中牡丹色的帕子便掩着嘴唇抖了三抖,帕子后头是遮不住的笑纹,扭着细腰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 梁不周伸手扶刀,这次倒是实打实地摸上了木刀柄,她暗中舒了口气。 不远处侍立的小春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梁不周的动作。 “梁夫人。”卓公子笑。 梁夫人鼠目嗔怪似的瞪了卓公子一眼,捏着嗓子道:“见什么外,叫我伯母便是了。” 卓满棣忍下心中暗伤,附和着叫了两声伯母。 梁夫人:“我瞧你俩……” 梁小姐还来不及反应,卓公子便迫不及待地接话: “伯母,我与梁小姐一见如故,谈话颇投趣,如此这般,想问问您能否同意我们……” 梁夫人喜出望外:“那敢情好,同意!” 卓公子:“……出去走走。赏个花儿。” 梁不周被这场景惊了一惊,才发觉自个忘了含情脉脉,于是思索一二,瞪得双目铜铃般大小,转头冷冷地盯着卓满棣。 卓满棣:她怎地生气了。 然而不想梁夫人看着梁小姐这幅模样,心里暗说有戏,为了展现她大家长的风采,连忙出声催促:“你俩快走罢,快去慢回。” 一边嘱咐着一边将二人向门外推。 “多谈点心窝子话!” 喊着这话,梁夫人亲自合上了大门。 直到二人被梁府大门挡在门外,还未完全回过魂儿来。 梁不周不晓得为什么,特别想拔刀。 卓满棣回忆起自己的成长历程,他还真未曾经历过这么容易的拐卖任务。 出了梁府的大门,卓满棣带着梁不周直奔他的宅邸。 梁不周瞧见一路上也看着人流量越发密集,衣着华贵的行人,流淌着的车流,想来卓满棣住的想必也是京中较显贵的位子,她妈那偏僻地儿根本没法比。 “到了。” 不一会儿,二人在一座看着和别的贵族房子没什么区别的宅子前停下。 梁不周随着卓满棣进入那宅子,然而怪异的是,大宅里头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身影,空空荡荡。 “……” 梁不周进门后,轻轻把手挡在刀柄前。 卓满棣倒是主动开口解释:“这儿是我们的人特地准备的,离开后,它就自个儿消失了。” 梁不周四处张望,的确,这地方看起来就像新建的,一点儿人的痕迹都没有。 她开始对卓满棣口中的组织产生了一丝淡淡的好奇。 卓满棣带梁不周进了个里间,里头像是个卧室,但被子床铺都铺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完全没有被使用过。 除了这张床以外,整个卧室就只有一面巨大的铜镜。 铜镜正对着床头,若是有人一觉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会是自己的脸。 “你急不急?” 卓满棣站在梁不周身后问她。 梁不周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卓满棣问:“到底急还是不急?” 梁不周回答:“我想先换个衣服。” 那身绿裙子还没褪去,下摆紧巴巴地束缚着梁不周的动作,她有点儿难受,想到一会儿可能得打架,方才在梁府没那个机会,现在琢磨着还是换了好。 卓满棣摸摸脑袋,回身从那床上一掏,竟被他摸出件带里衫和裤子的道袍来,不新,但挺干净。卓满棣走出门。 梁不周撕破身上裙子,换上了道袍。 他在门外等着梁不周换好了衣服,而那条裙子也被重新塞回了床铺里。进门后,他仔细观察了梁不周的新造型,发觉还有那么点儿仙风道骨的错觉出来。 “走吧,”他淡淡道。 “现在,跟着我。” 语毕,卓满棣走到铜镜前。 然后整个人从落地铜镜中,穿了过去。 那过程不快,梁不周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她顺着卓满棣进去的轮廓观察到,他身体和镜面的接缝处,正随着他动作的幅度大小泛起淡淡的金色波纹。 梁不周第一次看见这景象。 她迫不及待地跟上卓满棣,在镜前拔出木刀,用刀尖轻轻地触碰那镜面。 镜面像水面似的,绽开淡淡涟漪。 “……快一点……”卓满棣从镜子里探出头来,被梁不周木刀一弹,又退了回去。 她收起刀,毫不犹豫地把身体没入镜中。 整个镜子把她吞咽下去。 她的眼前骤然一片黑暗。 梁不周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她从十岁起,就没有做过任何梦了。 可此时此刻,她的大脑一片混沌,白光在她眼前不停闪烁,她的大脑僵硬得无法思考,浑身上下被不知名的力量碾压过,她想呕吐,然后咽了下去。 “咚。” 好像过了很久。十年?百年?或者仅仅只是弹指一挥间? 梁不周脸着地,跌在了木质的地板上。 她的脑袋还没清醒过来,浆糊似的乱哄哄。 “小心,小心。要不是看你急得不行,我才不会带第一次移位的人走这条路……” 卓满棣连忙上前,想把梁不周扶起。 梁不周习惯性地拍开他的手,撑着木刀从地上爬了起来。 “无碍。”她说。 梁不周跌跌撞撞地行了几步,好不容易眼前明朗了一点儿,她才能看清周围的环境。 环视四周,她略显惊讶地发现,这儿和之前他们呆的那个房间没有任何区别。她走到床前,朝里头一摸,却没有摸到那被她撕破的绿裙子。 果然,地方还是换了的。 梁不周回头看着卓满棣。 卓满棣没有回应她,他直接开了门,示意梁不周跟上。 那门外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 何出此言?这条木质走廊的尽头掩映在一片漆黑之中,两端都仿佛无限延伸一般,寂静得吓人,没有一丝生物存在的痕迹。 “这里是时缝。” 卓满棣的语气疲惫,他没有作更多解释。 他突然拉住梁不周的手腕,抬脚朝着走廊的尽头行去。 梁不周没有反抗,经验告诉她,在陌生地方还是得听老手的话。 他们开始在走。 脚板踏过地面,两人仍旧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卓满棣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事儿,而梁不周则敏锐地发觉,周遭朴素的走廊正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变化。 他们只是一直在走。 墙沿不知不觉间,颜色变得越来越深;头上房梁越来越粗壮,每每经过的木门,却变得愈发残破,本是扇新门,在走了百步以后,变得像是从古墓刚发掘出来似的。 梁不周感觉到,他们似乎走了很长时间了。 这里究竟有没有尽头? 梁不周心想。 然而走着走着,他们的右手边,突然出现一扇新的门,那门和先前旧门最开始的样子一模一样。 新的门和旧的门此刻对着,一老一新,倒是有点儿相映成趣。 卓满棣似乎耗尽了力气,他在那扇门前停止,梁不周在他的身侧,他一歪,头就倒在梁不周肩上。 “……推……” 卓满棣在她耳垂边喘着气,他的呼吸还是温热,嘴里吐出破碎的字眼。 梁不周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推开了面前的门。 ———————— 起初,人眼难辨极虚之影。 混沌本性冲。糅合其三,以生万界…… 梁不周只觉盈虚不定,神心具散,难以视物,音声不觉,所识皆虚。 “……” 何人? “……” 何人唤我……? “……梁姑娘。” 躺在地上的姑娘,猛地睁开眼。 她的刀出鞘,但见月牙一闪,虚空传来破裂之声。 “……若我此时在你面前……定是要受伤。” 梁不周回过神。 卓满棣不在身侧,她的面前,此时是一个男人。 他的衣摆从座上绽开,一直延伸到梁不周面前,看上去是冰凉光滑的布料,衣摆是密密麻麻的鸦青底黛蓝云纹,缓慢又细腻地朝着靛色渐变。中央部分云纹变得巨大起来,上头开始出现小颗小颗淡金色的满月缺月,和亮金黄的星辰相互衬托。极其繁杂的星辰图像连接在一起,竟没有一块重复,仅仅是不断、不断地,就着云纹朝中央延伸着、泼洒着,簇拥着正中央的—— 有着非人般样貌的黑发男子。 他遮住双目,他似乎看不见东西。 “你是谁?” 梁不周问他。 “……我。” 梁不周调转刀尖,直直对着他的头。 那只是一把木刀。 他毫不怀疑,那把刀会刺穿他的脑壳。 “我是何人?”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问话,细细咀嚼一般。 “我乃太微,我乃天市,我乃三垣;我乃四象,我乃二十八宿,我乃繁星……星汉灿烂……我乃星河本身。” 他的背后是一面高高悬起的天窗,那儿正巧映出天空。 天色已近墨黑,星辰闪烁着不定的光。 他的声音柔和清澈,给人特别的好感,极易使人放下坚固的防备。 “堂主!” 梁不周身后的门,砰地打开。 那人说: “我名颜邀河。” 卓满棣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梁不周没有回头。 她只听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实在对不起……移位出了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