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来未练,一练便是一天。葛小刀和陆飞城早在第一日练武时,就见识过温二小姐练功起来,几近拼命而不自知的架势,所以当日,温敏敏在扎了一个半时辰马步,挥刀五百下,练完肩功和腰功,还要去练桩功聚气的时候,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表示要分别陪曹、叶两位师兄傍晚巡逻堡内,就不作陪了。 月上高悬,葛侍刀也因要处理名武堂事务而先行离开,练武场上只剩下站桩练功的温敏敏,被陆飞城留下,随时预备为温二小姐端茶送水的温记恩,以及在练武场旁蹲了一天也无人搭理的傻子温玉木。 练武场外,林嬷嬷带着绿衣正候在树荫一旁。她们中午给二小姐送中饭,晚上送晚饭,眼见敏敏这要练到半夜也不罢休的模样,绿衣正思索着是否该叫红珠做好糖水宵夜,也一并送来练武场。 “敏姐儿身子才刚好,这样没个节制可不是个事儿,唉,明日我得和夫人通报一声。”林嬷嬷的眉头都快拧起麻花。绿衣每过阵子就能听见她把“要通报夫人”的话重复一遍,今日都说了百八千回了。 “嬷嬷,小姐性子像堡主,偏爱习武,不如现下就依了她。不然她没有练够,等到夜里又偷跑出来,像上次那般,不是更糟吗?”绿衣搀扶着林嬷嬷,好言宽慰道。 “敏姐儿呀敏姐儿,小小年纪没个姑娘的样子,侠女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她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夫人和我们的一片苦心呀。”林嬷嬷说着,又是一番叹气摇头。 木桩上正聚精会神练四平功的温敏敏,自然没有听到林嬷嬷的哀叹。若说前世,练功对于封敏而言,是能逃就逃的负担和折磨,这么今生,温敏敏每日做梦都想去练功习武。今早听说严夫人松了口,准她重返练武场,她开心地天没亮就爬起了床,先偷偷温习了一下这半个月温玉褚教给她的书,然后就等着天亮,可以一练拳脚。 相比陆飞城和葛小刀,她已经落下了一个月的功课,练武这回事,即使是天生奇才,也是一日不练十日空,所以她更不能松懈半分。 又过了半个时辰,月亮似乎也有些困了,一边的温记恩忍不住打了声哈欠。温敏敏恍回了神,才察觉,时候确实不早了。练功要勤,但不能真的废寝忘食,前世爹曾教导,习武耗力,更该吃好睡足,有良好的作息,才能事半功倍。 温二小姐伸了伸臂膀,从木桩上一跃而下。温记恩随即欲迎上来递汗巾,可刚靠近了一步,不远处就响起了带着喝止意味的声音,硬惊住了他—— “敏姐儿,你总算是练完了,今日就到这里罢,明日再练也不迟。”林嬷嬷边说边带着绿衣快步走了过来,近到温敏敏身边,她专门斜了一旁温记恩一眼,那眼神再明显不过,就是教他知趣些,离温二小姐远一点,别不知高低乱了身份。 温记恩半低着身子,恭敬后退一步,不过八岁的孩子,隐没了眼中的情绪,只是默默捉紧了手中的汗巾。其实,这对他而言到也不算什么,想来他作乞丐那阵子,受过的欺辱胜这一眼百倍万倍的时候多着去了,可就是心还是受了点伤,不大,一个口子——明白了,以后会离温家小姐远些。 “敏姐儿,快些回去睡罢。”林嬷嬷拿出绿衣早预备好的汗巾,给还带着面纱的温敏敏轻轻擦去额间汗珠,根本不再看温记恩一眼。 温敏敏却不着痕迹地与林嬷嬷拉开了距离,她的目光落在一边还蹲在地上,低着头发呆的温玉木身上。 温家二公子已经在这里蹲了一整天。这一整天里,有人给他送饭,但无人叫他吃,他便也不吃。他喊“饿”,没人理,喊“尿了”,葛侍刀就叫一声温记恩,带他去一旁的树林里解决。现在,他该是累了困了罢,他的娘亲不在身边,仆人们又无视他,难不成是要他一个人在这里蹲一个晚上?! 温敏敏皱起了眉,这五年里她只是时常见到黄姨娘带着温玉木到严夫人处请安,和这一房确实没多少交集,听仆人说起过,自己的二哥是个呆子,但和自身复仇无关,她也没心思多打听。但此时,这个痴傻的二哥就蹲在眼前,明显是受了欺负却连自个家里人都不帮衬,温敏敏不免觉得可怜。 联想起温玉褚的态度,温敏敏之前便一直猜测温玉木拜师一事不简单,若是猜测没错,说来二哥落到这步田地,和她到还有些关系。拜师明是恩赐,实则是惩罚。 但,稚子无辜,痴儿何罪?! 温敏敏用手将碎发撩至耳后,转头看向温记恩,开口道:“记恩,你会送我二哥回名武堂吗?” 温记恩一愣,才意识到二小姐是在对自己说话,他抬头,立马堆起了笑道:“不用二小姐说,每一日都是我送二公子来练武场,也是我送他回的。二小姐放心,这是小的分内的事。” “那今日,我和你一起送他回去。”五岁的女童,言语却坚定无疑,她抬眼看向一脸难以置信的林嬷嬷,在其开口之前,就用虽稚嫩却不容反驳的声音道,“嬷嬷,你若不放心,就让绿衣也和我们一起罢。我向你保证,半个时辰内,你一定能在月香苑内见到我。” 林嬷嬷本急着还欲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绿衣温柔地按下:“嬷嬷,这次就听小姐的罢。” 林嬷嬷瞪住绿衣,却不好发作,但见温二小姐一双坚定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只是叹了口气道:“敏姐儿说好的半个时辰,若是没有如诺,以后就该得听我老婆子的话,我到底是为姐儿好。” +++++++++++++++++++++++++++++++++++ 回名武堂的路上,绿衣照顾温玉木走在了后面,温敏敏快步跟上前面带路的温记恩,轻声开口道:“在破庙佛堂里,我曾撞过你,你还记得吗?想来该和你道声歉才是。” 温记恩回头,却见蒙着面巾的小丫头明亮的一双眼,如同天上的星子,他怎么会不记得呢,那被撞的一下还有点痛,他当时就骂了娘。 可谁又能料到,这个连脸都看不见的破落小丫头,居然会是天下第一世家的二小姐。而他,又会被温名收养,成为众多门外弟子中的一个。 温记恩很快思索了一下,温二小姐此时和自己说这番话的用意,几年乞丐的生涯,让他习惯性在人对他示好的时候,揣摩再三。 “二小姐哪里话?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该道不是的人是我,是我挡了二小姐的路,而不是二小姐撞了我。”八岁的孩子,笑容恭顺带着油滑,答得十分自然。 可惜说的不是真话。温敏敏用手摸了摸耳根,倒也无所谓,她之所以道歉,是因为她觉得确实感到道歉,而且也感激他对自己那时的相助,至于他怎么回应作想,这是温敏敏无法左右的。她只说自己想说的话—— 转世的别扭身份,让她不得不一改前世的率性,太多的话想说不能说,该说的又不是自己所想。所以,在平日不需要生死攸关伪装的时候,她只说自己想说的话! “林嬷嬷为人算不上和顺,她对旁人都这个脾气,你不必太在意她。”温敏敏说完这句,也不等温记恩继续堆笑,就转身去了绿衣和温玉木那边。 温记恩到是有些愣愣地,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目光顺着二小姐的方向看去,月光下女孩轻盈的背影,似乎有些可爱。 嗯,可爱……少年的脸泛起红,他用手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一时是怎么了。 待到四人来到名武堂弟子居住分院的门前,温记恩停下了脚步,从绿衣手中扶过依旧痴痴傻傻的温玉木,对温敏敏道:“二小姐,送到这就行,您还得半个时辰内赶过去,接下来就交给小的罢。” 绿衣也附耳道,名武堂里人多口杂,分院里住的都是男子,怕小姐进去了不太方便,温敏敏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随即便带着绿衣离开。 可没走几步,温敏敏又略觉不妥——她送温玉木回名武堂的另一层意思,是为了让名武堂的那些弟子都看看,温家二公子不是无人照应,亦希望由此来减少温玉木可能受到的欺负。若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她应该将二哥送进院子,再当着那些同住的弟子的面,说几句麻烦照顾的话。就这么回去了,似乎并没有起到震慑的作用。 或者等改日再来?让温二公子多受几日欺负也无所谓?改成白日来这满是男子的弟子院落,就不会被人说三道四?有可能被说三道四后,二哥的处境也并不一定会改善…… “小姐?”绿衣见温敏敏停下了脚步,迟疑地开口询问。 “绿衣,如果有一件事,做了不一定能如偿所愿,反而于己有所损伤;不做对自身也无伤大雅,你会做吗?”温敏敏抬头看向天上月亮,月亮里有着黑色的阴影。 绿衣顿了顿,柔声道:“那要看小姐,想不想做了。” 温敏敏转过头,答道:“想!” +++++++++++++++++++++++++++++++++++++++++++++++ 但温敏敏没有料到,当她推开名武堂弟子分院半敞的门,看到的情形比自己所想要糟糕得多—— 几个不过八九岁的门外弟子,并没有在屋内睡觉,而是一个个在院子里笑着围观,似乎在看十分有趣的把戏。 被围在中间的“把戏”,则是淋了一头粪水,浑身上下全是污垢,还呆呆地扑在地上那混着屎尿的水洼中,任人宰割的温玉木。 温敏敏推开门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她隔着面纱都能嗅到。在门开的那刻,几个门外弟子停住了笑声,目光聚在了她的身上。 温家二小姐彻底震惊了,也彻底愤怒了。她看着地上的温玉木,如同一只无家野狗般狼狈不堪,他的头上还粘连着粪便,污水划过他新伤盖着旧伤的脸,向来对外界没有多少反应的他,此时正慢慢缩成一团,干裂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是在叫“娘”,而四周那始作俑者的几个混小子居然还笑得正欢。 温敏敏只觉,血气上头,胸膛发抖,是可忍孰不可忍! “哎呀,来了个小娘们,还蒙着面纱。你们认识吗?”一个混小子先起了哄。 “是新来迷路的小丫鬟罢?只要不是伺候夫人那房的,就没什么好怕的。”另一个转头,吹了声口哨。 哼,这些门外弟子,连入堡内练武场旁观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名武堂弟子分院里学些粗浅功夫,自然不可能有机会识得温家小姐。 不识得,或许也不是坏事。温敏敏冷笑一声,一把拉掉了自己的面纱。 “呀,居然是个丑丫头!大晚上的,吓了小爷一跳!” “哇,丑死了!她脸上到底是什么?!跟鬼画符似的,是不是人呀!” “太丑了,爷都要吐了!啧啧啧……” 温敏敏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跳着脚嘲弄咒骂自己的面容,然后转头,对跟过来一直隐在角落中的绿衣道:“都听到了?要是以后有人问起来,该怎么说?” 绿衣点了点头,道:“听到了,是他们先骂的。” 一个混小子一听,不干了,道:“怎么着?还不能骂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小娘们,伺候人的下贱胚子,爷骂你们都是看得起你!爷可是名武堂葛堂主的人!”说着,瞪着眼睛上前几步,撸起袖子似乎是要干架。 温敏敏冷冷斜了他一眼,那不为所动的气势到把几个门外弟子给镇住了,只见她在注目下,一步步走进院中,来到一边练武架旁,操起了一把木刀。 “丑丫头,你不会真想动手吧?!就凭你——哈哈哈!”那个撸起袖子的混小子歪着嘴笑着,四周几个同伙立马也跟着笑了起来。 哄笑声中,温敏敏一个箭步上前跃起,眼神凌厉,手起刀落,直中要害—— 那本在笑的混小子再也笑不出来了,温敏敏飞起而落的刀,准确无误地击中在他颈脖命脉处,斜倒下的那刻,他眼中的难以置信还混着笑意。 临风第一式,越林风起。要的就是一击即中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