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看看徽宁女帝身后的任怀辰,又看看目露犹豫的余伯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怀疑的人一次次设法提醒她,她相信的人却一次次演戏欺骗她,但她何尝没想到这种可能,只是哪怕仅有一线希望,她也想要赌一把,只要余伯玄对她……有那么一点点真情。
女帝见余伯玄不动,又呵斥了一声,他这才缓缓接过利刃,低低地道了句:“对不起。”
栩栩合上雙眼,不再看他,冷风灌入殿内,竟好似呜咽之声。
利刃泛着寒光靠近她的背脊,电光石火间,刀刃忽然一偏,擦过皮肤,她的身子一颤,瘦削的背部张开一双巨大的羽翼。
下一刻,任怀辰迅速从余伯玄的手中夺回栩栩,扶住她无力的身子,关切地看着她。
栩栩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徽宁女帝气急败坏地吼道:“任怀辰,你胆敢背叛朕!枉朕当年曾救你一命!”
任怀辰笑了笑:“不好意思,这件事我不乐意做了。”随后,他将解药喂给栩栩,又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你再撑一撑,我们逃出去。”
栩栩却是望向余伯玄:“你真的……想要这双羽翼吗?”
余伯玄不由得怔住,随即看向徽宁女帝,这才咬咬牙道:“是,我想要。”
她艰难地笑起来:“好,我给你。”
其实,她根本不在乎,只要他开口说要,她可以毫无怨言地给。可是,他从没有问过,哪怕一次也没有,只是不断地设计她。她以一片真心待他,却换来无情的背叛。
然而,任怀辰在乎,他眼里燃起怒火,双掌一合,刺目的白光骤然炸开,众人忙抬起手护住双眼。
任怀辰要带着她走,她却说:“若我不想走,你带着我也逃不了的。”
他眼神一暗,似下了决心,快速道:“余伯玄不是真的想伤你,他只是被控制了,我帮他解除术法,你就跟我走!”
栩栩忽地抓住他的手,尽是期盼:“真的吗?”
见他点头,她长吁一口气,欢喜道:“我要带着伯玄一起走。”
他毫不犹豫地应下,同时曲指弹出一束青光,迅速击在余伯玄的眉心。
待白光散尽,三人已凭空消失,徽宁女帝一脚踢翻木椅:“都给朕追!不抓到他们三个,提头来见!”
今夜无星无月,只有冷风呼啸,平添了几分凄凉。
任怀辰驾着马车一路往碧海赶去,栩栩抱着昏迷不醒的余伯玄,已经问了不下二十次,任怀辰都是淡淡地说没事,劝她時声音温柔:“栩栩,你睡一会儿吧。”
栩栩的目光始终落在余伯玄的身上,紧握着他的手:“不了,他没醒,我睡不着。”
任怀辰回过头去,只见她仔细地将余伯玄散乱的头发理好,眉眼间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他飞快地扬着马鞭,每一鞭都仿佛狠狠地抽在自己的心上。
天光微亮时,马车终于抵达碧海边,茫茫碧海,一片深绿看不见底,一截青草被马蹄踏碎,飘落水面后迅速下沉。
任怀辰放眼四顾,远处尘土飞扬,恐怕就快追来了,但他不动声色地扶着栩栩下车:“你先带着余伯玄过去。”
栩栩一怔,急急道:“我可以带着你们一起!”
任怀辰伸手轻触她的背脊,她便痛得一颤,那是一道不显眼的伤口,被利刃划破:“我当时用术法为你止了血,但始终不能令它恢复,你先带他过去,再回来接我。”
见她迟疑,他皱眉薄怒道:“别犹豫了,迟了,我们谁也走不了!”
栩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余伯玄,终是点点头:“你等我回来。”
看着她张开双翼,任怀辰忽然出声唤住她:“你喜欢他,是因为他是曾跟你有约定的人吗?”
栩栩柔和的目光落在余伯玄的脸上,很肯定地回答:“只是我喜欢的人,恰好就是曾经与我有约定的人。”
“如此甚好。”任怀辰微笑地颔首,那一抹极淡的苦涩被熟练地隐藏起来。他看着栩栩背着余伯玄展翅飞起来,越飞越远,渐渐变成视线中小小的黑点。
一辆马车飞快地驶了过来,任怀辰仍然站在那里,望着空茫的天穹,海风灌入他的衣袖,吹起凌乱的发丝,脖颈上赫然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徽宁女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讥笑道:“编那样的谎言让她以为余伯玄是真心待她,你倒真是很喜欢她啊。”
“玉佩是你给余伯玄,让他冒充我的吧?”任怀辰漫不经心地问着,心里仔细算着时间。
当年被徽宁女帝救下后,任怀辰便将事情都告诉了她,心灰意冷的他还将玉佩扔进了千锦湖。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记恨栩栩,然而,当真的看见她落水,他只有满心的恐惧,一点报复的快感都没有,他这才猛然醒悟,所有的愤恨都是出于在乎。
“后来我去湖里找了几次都寻不到,没想到玉佩会出现在余伯玄的身上。”任怀辰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不过,都不重要了。”
他说着,双掌一合,一枚金色圆环缓缓飞上天空,他不停地念着咒语,圆环就越变越大,直到如同碧海一般大小便开始落下,仿佛一个金碧辉煌的囚笼。
徽宁女帝惊呼出声:“你到底是谁?”在她的所知里,历任的国师都没有这等本事,能催动如此之大的结界。
任怀辰嘴角微扬,撤了掌,淡淡答道:“我本姓祝。”
传说中曾渡海而来的巫师也是姓祝,徽宁女帝脸色一变,惊喜道:“那你一定能……”
“我不能。”任怀辰冷冷地打断她,道出了水巽之国早已无人知道的秘密。
水巽国人虽然拥有极长的寿命,但只要一离开岛,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正常的老化,并且死去。这水巽岛就像一口井,他们便是被禁锢在井底的青蛙,永远只能看着一片天空,根本不可能离开。
任怀辰望着慢慢散去的金光,终于露出安心的笑容,布下结界,栩栩便再也无法飞入碧海,那颗解药并不能完全解除她身上的药力,他绝不能让她再冒险回来。
暖融融的日光驱散清晨的寒意,飞鸿掠起,影入长天。苍茫的天穹之下,栩栩背着余伯玄,一次次振翅,眼看着一点点靠近海岸。
栩栩禁不住想,等伯玄醒过来,一定要告诉他,以后她可以煲莲子羹给他吃,还可以同他切磋画技。他说过的相伴百年千年,直到白发苍苍,都会一一实现。
之前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哪怕他忘不了徽宁女帝,哪怕他仍然不能接受她,但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他一定会发现她的好,记得她的好。
她还想告诉他,一句从绣娘那里学来的话: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但是,她以为每一步能更接近希望时,其实都是在靠近死亡。
她没有看见,背上的人正迅速地老去,一张脸全皱了起来,花白的头发被风一吹,便大把大把地掉落,就连呼吸都慢慢地停了下来,他再也看不见碧海的彼岸了。
而碧海这一端的任怀辰,抚摸着新月玉佩,昂首看向辽阔高远的天穹,恍惚间仿佛回到百年以前,少女朝他微微一笑,眼眸似有星辰在其中,他不禁也笑了起来。
与其让她得知真相心如死灰,不如让余伯玄就此死去,至少在她的记忆里,她喜欢的人永远美好,没有背叛,没有谎言。
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后的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