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相反,天子对摄政王的“恭敬”,是切切实实,比所有人此前以为的都要深刻很多。
楚慎行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一顿,说:“往后,若再有人向你们问起陛下、问起晋王一脉你们可知道,要如何答话?”
一群人眼神复杂,看着摄政王。
照旧是孔铎先答:“臣知晓。”
而后是金善、其他人。
听着这一叠声的应话,楚慎行的心思慢慢转动。
到最后,又落在宫中的小皇帝身上。
春去秋来,眼看又要过完一个太平年头。
摄政王与天子的关系愈近。
龙榻之上,大多时候,小皇帝还是叫他“先生”。但很偶尔,小皇帝被磨得受不住,便会拉着摄政王袖子,叫“夫君”,要夫君疼他。
摄政王乍听了这话,花了些工夫,才算克制住。
他一面想,这样的话,子游是从哪里学来?
一面又哄天子:“子游,再叫一声?”
小皇帝眼里都是水色,听了这话,倒是乖顺,叫:“夫君呜。”
摄政王听着,慢慢叹一声:“子游。”
外间天凉,福宁殿里却是暖的。
等到一切平息,未至子时。
天子懒散起来,不愿起身批折子。
而今京城内外,一切都算顺当。
风调雨顺,无外患,亦谈不上内忧。
这样情形中,勤勉了许多年的小皇帝与情郎相伴,难得有了放松的念头。
他还振振有词:前朝某位皇帝,日日勤于政事。在位不过数载,便累死在案头,引来日后颇多纷争。还是劳逸结合,方能活得长久。
楚慎行听了,一哂,“瞎说。”
秦子游说:“活得长久,才能与先生相伴长久啊。”
楚慎行:“”
他心中喟叹,觉得自己果真是栽在子游身上,再无法起来。
只是小皇帝说的不无道理。折子是批不完的,与其将所有寿数都搭在上面,不若如现在这般。
总归又无大事。
这样的想法,持续了一个秋天。
直到入冬,一道密奏摆在天子案头。
天子打开这封密奏时,心情尚且寻常。
直到将其中一字一句细细读过,秦子游的眉尖一点点你能器。
摄政王有所觉,问:“子游?”
秦子游抬眼,与摄政王对视。
他面色中仍带冷意,但因身前之人,天子眸色微暖。
只是想到折子上所奏内容,秦子游到底说:“还是先生来看吧。”
他将折子交到楚慎行手中。
因天子面色之中的不同,楚慎行在看折子前,已有预感。
如今读过,他的神色也慢慢沉下。
这封密奏,来自新调去浙江的通判。
多年前,天子随钦差外出治水,再回京中,曾经问摄政王:朝中总有蛀虫,要如何寻之斩之?
而今数年下来,几样新策布下,也有过几起贪腐案发,只是都是小打小闹。
到如今,这封折子上的内容,也算在此之列。
通判来奏,道浙江总督家产有异。
往下细数,则是通判细数。他去总督府上时,见到多少玉器字画。总督家眷的吃穿用度,又是何等奢靡。
楚慎行放下折子,又对上少年天子的眼睛。
天子眸色沉沉,似有思虑。
楚慎行改口:“陛下欲着何人去查?”
秦子游听了,抬眼看他。
楚慎行对上小皇帝的目光,知道天子又有不满,要纠正自己的称呼。
但他先提及:“以这封折子看,这通判,仿佛未有切实证据。”
这与此前贪腐之事都有不同。
无论是小皇帝亲身经历过的治水一案,还是这些年中报上来的其他密奏。一方贪污官吏面对新加入之人时,做得第一件事,总是要将其拉上自己的船。
秦子游遇见了软倒在怀里的歌女,而一旦钦差队伍对歌女意动,后面就是重礼。
其他贪污案发之前,多半也有类似场面。可这通判奏折之中,不曾提起。
所以秦子游沉吟片刻,先指了户部侍郎负责此事。往后,却说:“我还要问先生借些人。”
楚慎行:“谁?”
秦子游说:“无论是谁。总归,私下去查,这通判与浙江总督有无旧怨。”
若有旧怨,眼前这密奏,便值得玩味了。
这是冬初之事。
冬末,户部侍郎回京,称浙江总督行事清廉,家中虽藏有古董字画,却也不过是家中所传。至于家眷用度,则是出自总督夫人的陪嫁,并无异样。
户部侍郎令带回一封浙江总督的折子,上面是浙江总督的字字泣血。说十年前,他曾在甘肃为官,而通判祖籍就在甘肃。如今想来,恐怕就是那时候,与通判家人结下仇怨。
原来通判有一伯父,曾在甘肃一县为官。那年大旱,仓中无粮,通判伯父将此事奏上,久久不得回应。后面民情激愤,饥民冲入官府。通判伯父阻拦不及,生生被人踩踏之死。而当时分管一省钱粮之事的,便是而今的浙江总督。
浙江总督在折子中还提到。当年自己听闻此讯,大为震惊。往后彻查,发现通判伯父的确派人送信。只是那送信之人,被当地一伙儿山匪劫住,折在路上。通判伯父发出的信,到底不曾到达浙江总督手中。
讲完当年是非,浙江总督另有一番陈情。
若通判真是为此事陷害自己,也算事出有因,还望朝廷从轻发落。
在天子看到这封折子时,那上奏陷害同僚的通判一样被押解至京,只等发落。
更晚的时候,将至年节,天子封玺,摄政王的人回京。
按说孔铎与户部侍郎一同离京,又较户部侍郎更善于快马疾驰,不该耽搁太多时候。如今这般,总该有因。
天子问过,孔铎答:“回禀陛下、王爷,臣还去了一趟甘肃。”
天子挑眉,慢慢说:“如今通判在牢中喊冤,说户部侍郎在浙江总督家中所见的字画不过寻常,并非他此前所见那些珍品。孔铎,你如何说?”
孔铎答:“臣在总督家中,一样不曾见到通判提及的几幅珍重字画。”他是贵族出身,自有眼力,“但臣另有发现。”
天子:“哦?”
孔铎便细细道来。
原来他比户部侍郎还要提前一步抵达浙江。仗着武艺高超,在总督府上转过一圈,并未察觉异样。至此,孔铎心头默默做出判断。与户部侍郎所想一样,都觉得是通判有意陷害。
只是他这趟出来,所为并非查验总督是否贪污,而是另有任务。
于是孔铎再去打听。不多时,总督与通判伯父的那一桩“旧怨”传入孔铎耳中。
他与旁人所想不同。
户部侍郎想:既有旧怨,那通判陷害总督,便有了缘故。
孔铎则想:既有旧怨,那总督先下手为强,不愿卧榻之上有这么一个敌人,也算理所应当。
秦子游听到这里,轻轻笑一声,侧头看楚慎行:“先生倒是找对人了。”
孔铎听到这里,心头微动。
说来,这是他第一次见王爷与小皇帝私下相处。
早前几年,孔铎和其他人一样,觉得摄政王不会将小皇帝放在眼中。
到后面,他发觉自己想错。
然后,发现自己又想错。
到如今
小皇帝对摄政王的敬重是真,王爷对小皇帝的关切,仿佛也是真?
孔铎脑子里像是盛了一锅沸水,“咕嘟咕嘟”,想不分明。
他定一定神,忽略掉摄政王对小皇帝讲话时的温和话音,往下说去。
既是甘肃旧事,不如去甘肃查。
这一查,倒还真叫孔铎发觉些许怪异。
他提及:“臣至通判伯父为官之县后,便花了些工夫,租了个院子,假装做些营生,再想周围百姓打听。”
秦子游想:难怪他回来这样晚。
孔铎说:“当年状况,确与总督那折子所写相差无几。只是臣还是发现两处异常。”
天子吩咐:“有何异常?速速说来。”
孔铎定一定神,说:“其一。我问百姓此地历年收成,百姓都说,除去十年前那场大旱之外,年年都有好营收这么一来,官仓如何能空?”
天子听着,眉尖微微拢起。
孔铎又说:“其二,我听闻百姓之言,心中惊奇,便问:我从前只听闻,甘肃历年都是旱而少雨,为何偏偏此地能有好营收?陛下,那百姓答我甘肃之大,不在于一方。是有旱处,可此地雨水充沛,有几年,甚至有成涝之势!”
他说到这里,不必多言,天子也察觉不对。
“雨水充沛,成涝之势。”秦子游念了一遍,慢慢冷笑,“他们报上来的,可不是这样。”
全省年年大旱,年年要银要粮。
摄政王不曾归京的六年,此事皆由大太监批复。小皇帝做的,不过是在圣旨上盖上玉玺。
到如今,又有六年。只是六年之中,在秦子游想来,甘肃的状况,原是惯例,不必多想。
到如今,浙江通判一道折子,误打误撞,捅破了另一个省上的异状。
这天之后,就是新年夜。
新年夜上,天子与摄政王提前离席。
两人聚于亭中,再议起浙江总督一案。
他们尚不曾察觉,摄政王身后数丈,牡丹丛中,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女。
待到有了眉目,只待下旨,小皇帝转而喟叹:“去年此时,我尚不知先生之心。”
楚慎行笑道:“如今,却是不同了。”
小皇帝便笑:“确有不同。”
去年这会儿,他以为先生离宫之后便要和旁人喝酒相聚,于是心情郁郁。
到今日,是他与先生聚于一处。
小皇帝来了兴致,令宫人温酒。
这便又有一处不同。
去年此时,他生怕自己有了醉意,以至于泄露什么,让先生察觉自己那不能告人的心思。
可到当下,先生已经是他的情郎。
小皇帝放松地、肆无忌惮地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