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杜仲放大的瞳孔里,露出猩红的血丝。他抱住慢慢向下滑去的冷篱落,往日沉稳的面容里尽是担忧,“娘,你怎么样了?”杜若蹲在一旁,有些自责,轻唤一声:“师娘!”她还算冷静,把了把冷篱落的脉,一脸惊愕。望向杜仲,似乎想说什么,可还是忍住了。只立刻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丹药给冷篱落服下。 冷篱落紧蹙眉头,如水的眸子里满是痛苦。她微张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说不出。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她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想去摸摸杜仲的脸,可手刚伸到半空中,就顿住了,眼睑慢慢垂下,昏死过去。 杜仲抱着冷篱落,轻晃她的身子,不停喊道:“娘!娘!娘……”杜若见了,安慰道:“师兄你别担心,师娘不会有事的,我们快带她去问诊房吧。”正所谓关心则乱,杜仲稳稳心神,看了看正跟冷天奕打得不可开交的杜蘅,抱起冷篱落奔向问诊房,杜若也紧随其后。 杜蘅眼看妻子受伤,被儿子抱走了,无心恋战。使出十成功力,一掌劈向冷天奕。冷天奕此时反噬严重,受不住杜蘅这一掌,披散着花白的头发,跪在地上,捂着胸口,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可他的嘴角却出现了一抹笑意,放大的瞳孔里,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又出现了,他不禁轻唤一声:“半夏……” 记忆如潮水般袭来。犹记那年,细雨纷纷。他负责运输的草药在路上被雨淋湿,正着急时,遇到了替父亲采药的半夏。于是,他帮他医治父亲,她帮她细心烘干草药。那时,他风度翩翩,她温婉动人,情愫渐起,如绵绵春雨般绕人心头。她父亲病入膏肓,他也无力回天,终是留下她孤苦无依一人在这世上。看着她眼泪婆娑,他竟然无比心痛。 他带着她回了神医谷,成亲,日子过得也是甜甜蜜蜜,那段时光,是他这辈子最单纯的日子。可冷篱落居然早产,生下一男婴,还失去了生育能力。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从小,冷篱落什么都比自己强,不管怎么努力,总是不能博得爹爹发自内心的赞赏,这次,他要证明,他冷天奕比冷篱落强,在以女为尊的神医谷,他一定要半夏头胎生出女儿,才有资格和冷篱落争夺谷主之位。 恰巧半夏烨怀孕,他欣喜万分,一把脉,眼里的光瞬间黯淡。半夏抿着嘴唇温柔问道:“夫君怎么了?不高兴吗?” “夫人说的是哪里话,我怎么会不高兴呢?”他隐藏起眼里的失落,笑了起来。他日日悉心照料,亲手为半夏熬安胎药,可半夏还是小产了。 半年后,半夏再次怀孕,他再送来安胎药,她端着药碗的手却一顿,可还是温柔一笑,喝下了。现在想来,半夏那时是知道自己在安胎药里动了手脚的吧,可她爱自己,爱得深沉,含笑饮毒酒,只为成全自己。想到这这儿,跪在地上的冷天奕不由得又吐出一大口鲜血。 终于,一次次小产后,半夏终于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他抱着女儿,笑得那么明朗,抬头对半夏:“夫人,女儿的名字你来取吧。”半夏知道自己身体消耗过度,将不久于人世,思索片刻说道:“就叫将离吧。”他一听,脸上的笑容僵了几分,虽然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但终是遂了半夏的意:“好,就叫将离,冷将离。” “半夏,对不起……”冷天奕喃喃自语,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这一生,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对不起三个字,可那个为他含笑饮毒酒的女子,他是真的觉得愧疚。这么多年,年年清明扫墓,他都无法说出这三个字,今天,终于能说出口了。 一旁的冷将离,冰冷的眸子里渐渐泛起了泪光。她一步步走上前,跪在冷天奕尸体面前,任由眼泪一颗颗滑落脸颊。她伸出颤抖的手,轻抚冷天奕睁大的眼睛。喧闹的内院寂静一片,初夏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周围的人都愣在了原地,曾经威风凛凛的大长老,此刻却死不瞑目,可悲可叹呀。 冷篱落吃力地扶起冷天奕的尸体,想把他背起来。周围的人赶紧上前:“将离小姐,我们来吧。” “不,你们……走吧。” 看着她伤心绝望的模样,周围的人默默退下了。她瘦弱的身子,背着冷天奕,一步步朝后山走去。山路崎岖,荆棘划破雪白的衣衫,她咬着牙,弓着身子,一步步走着,嘴里时不时自言自语:“娘,我带爹来找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来到了一座低矮的土坟前。坟前没有任何牌匾,坟周围种着一圈不起眼的半夏,初夏时节已长得郁郁葱葱。不识草药的人,一定会误以为是杂草。 她把冷天奕的尸体轻放在一旁,跪在地上,洁白的手指用力地刨着地上的泥土,一下,两下,三下……指尖满是鲜血也不停下。她眼里已没有泪,神情木然。日落西山,她终于掘好坟墓,小小的人儿,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将冷天奕的尸体放入墓中,再一抔土一抔土地覆盖住,每洒下一抔土,嘴里都会说上一句:“娘,我把爹给你带来了。” 暮色渐浓,她才把坟堆好,又在旁边拔了一些半夏草栽在小坟周围。做完这一切,曾经纤尘不染的将离小姐,一身污泥,可她心里却送了一口气。自从那年清明节,无意间在后上听见爹爹在这座小坟前诉说过去的种种,她才终于知道,自己娘亲的真正死因,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将离这样悲惨的名字。 至此,她的心似乎被寒冰封住了,那个她曾经敬爱有加的爹爹,再也看不见她的笑容。爹爹在谷内所做的一切,她也是冷眼旁观。夜深人静,她曾一次次想象娘前喝下安胎药的场景,娘亲给她起名字的场景,甚至娘亲去世的场景。她心里充满同情的同时,也有了恨。有时候,她甚至恶毒地希望爹爹能去另一个世界陪伴娘亲,陪伴那个可怜的女子。 今日,她终于把爹爹带来见娘亲了。 同样是冷长老这边的人,众人并没有为难冷将离,而冷墨自知坏事做尽绝无退路,蓄意纵火,造成谷内一片混乱,他趁机夺得宝马往外逃。 蓝扬最先察觉,率众人一路追击。冷墨骑在马上,只觉得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马上追兵呵斥站住的声音,他大口大口吸着气,肺部炸裂一般,眼前有各种白点闪过,几乎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 一支鸣镝箭射向空中,发出尖锐的警报声。蓝杨听到声音,拉住马绳,马前蹄在空气扬起,高声嘶鸣,他抚摸了两下马的耳朵,等马静下来从背部取下弓箭,使出了十成地力气,将弓拉满,“嗖”地一声箭似流星向前飞去,冷墨应声倒下,蓝杨打马回奔。 回到神医谷才发现谷主不好了,七煞长鸣掌之所以阴毒就在于此,无药可解,功力越高毒素在体内运行越快,之所以还没有丧命,全在于谷主血液的奇特。问诊堂,几个心腹的大夫已经聚集于此,个个眉头紧锁,长吁短叹。谷主趴在医床上,手臂上半截发黑的掌印赫然印在上面,黑气自掌印向四周扩散。 蓝杨本想向杜仲复命,交代冷墨下落,但是一看杜仲的脸色,识趣立在旁边并没有开口。 “蓝杨,你速速集中人手,一刻钟后,我有事要宣布。”杜仲吩咐道,又转身向蓝樱,“吩咐召集女弟子去百草园速取霜草,越多越好。快!要多!”杜仲声音已经哽咽。 蓝桥一听就明白杜仲的意思,自动站了出来:“我去安排人将霜草编成冰席,垫在谷主身下延缓伤势。”杜仲点头,目有感激之色。 杜若心里有些难受,她有些恨自己鲁莽,连累师兄师娘,以前总听师兄夸自己天真可爱,虽然面上有恼色,但内心其实有一丝隐秘的得意,然而天真二字并不能当饭吃,就好比现在人人都在忙,而自己并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想要帮忙无从下手,一道无形的圈子已经将自己隔离在外边了。 人的长大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杜重心事重重,并没有注意到杜若的沉默。 待一众心腹到花厅后,杜衡立在儿子身后,听他宣布:“封锁谷主受伤的消息,对外宣称谷主入禁地闭关练功。我要带谷主去方外之地疗伤,一些有麻烦的生意暂时停止,谷内一切事务照常运转,蓝松蓝杨蓝桥蓝樱,你四人多多担待。”说完郑重拱手行礼,众人齐声道:“谨遵少主吩咐!” 会后单独留下四人,边走边仔细吩咐:“冷天奕余孽未清,蓝杨你多加小心。谷内人手折损严重,蓝松,多加留意下层弟子,有出色的着重培养,破格录用亦可。蓝樱,谷内草药秘方由你保管,不可松懈。”又转身向蓝桥:“有急事,飞鸽传书。”蓝桥郑重点头,心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为你守住神医谷的。 等杜仲来到马车这里,杜衡已经坐在前面,他朝四人点头,说道:“有劳了。”又吩咐儿子,“你先进马车休息,养精蓄锐,咱们爷俩得日夜兼程,轮流驾车。”四人挥手道别。 杜仲钻进马车才发现,杜若也在里面,正替他娘换药,手法虽不甚娴熟,但却有模有样。 看到他冲他一笑,倒了杯茶水递给他:“师兄不用惊讶,是我恳求师父带我来的,一路上你和师父肯定要休息,师娘也需要人照顾,我也该替你分担一二了。不会的,我就学。”她眨眨眼,调侃道:“我这么聪明肯定能学会。我只愿师兄能多等等我,我怕离你太远。” 杜仲什么都没说,闭上眼睛靠在杜若身上睡着了,他太累了。能有一个人共同分担,多幸运。 马车行了半日,出了神医谷,到了谷口那里停了下来。 谷口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本是为了防守,可现在一块巨石堵住了唯一的出口。杜衡出声询问,一弟子回答道:“这人昨日就来了,等了许久,不见人出来,发起了脾气,诬赖我们神医谷抢走了他家妹妹,弟子好言相劝,或许病人病情不稳要多留几日,让他留下地址先回去,有情况会告知。可他并不听,硬闯了几次被瘴气逼回,一气之下不知从哪里寻来巨石堵住了门口,说等妹妹出来才肯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