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悠长,一转眼,山脚那棵槐树高了几分。 乳白色的槐花开满碧绿的枝丫,一簇簇,一团团,衬着暖暖的日光,几乎要晃花人的眼。 杜若就躲在这槐花深处,素白布裙与槐花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躲在树丛里。槐花清幽淡雅的香气在鼻尖萦绕,调皮的小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不过,都不能引起杜若的注意,因为师兄就要来叫她回去吃午饭了,她要吓一吓师兄,吓破杜仲那副总是平静沉稳的面容才好,明明就比自己大不过三岁,怎么就能那样一幅沉稳的模样呢! 窸窸窣窣的声音顺着柔和的槐风从远方传来,一定是师兄走过那条长满长长茅草的路了,杜若赶紧蜷缩起了身体,把头藏进繁花嫩叶当中,又忍不住伸出小小的手,轻轻拨开挡住眼帘的枝叶,朝来路望去。 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上,杂草丛生,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少年提着袍角满满走了过来,小麦肤色使他看上去很阳光,而浓黑的剑眉,平视前方的星目,又让他显得无比沉稳。小路尽头,便是杜若所在的这片槐花林,茫茫槐花连成一大片,宛如一片白云与头顶的蓝天相映衬。 杜仲停了下来,四处张望一番,未见杜若的身影,举步踏入槐花林。脚步声离杜若越来越近,师兄不疾不徐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小若,别贪玩儿,回家吃饭了。”杜若动了动手臂,轻轻捏了捏袖口,袖子里塞着满满两袖槐花,就等师兄来到树底下,给他下一场槐花雨,看他平静的表情会不会有变化。可惜师兄功夫练得比她好,听出了这点儿动静,脚步一顿,换了方向,往旁边走去。 杜若急了,从树枝上跳了下来,一个不注意,槐花洒了出去,倒给自己下了场雨,满头满身都是酒盏似的花骨朵,偷鸡不成蚀把米。杜仲转过头来,无奈地望着她,走过来拍掉她一身的花,理了理她散乱的双髻,“怎么又顽皮?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摔倒了……” “我才没有顽皮!”杜若从师兄手底滑了出去,晃晃衣袖里剩的那点儿槐花,睁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狡辩道,“我这是在采药。医书上说,槐花味苦,性平,无毒,具有清热、凉血、止血、降压的功效。你回去可别跟师傅告状说我贪玩,我可是不会认的。”说完仰着脖子,抬起了圆乎乎的下巴,向师兄示威。 “你采的那点儿槐花别说入药,便是做槐花饼子吃也是不够的,要真想不被爹爹罚,就多采一些吧,正好即将入夏,槐花倒也用得上个。”杜仲说着,拿出了一个洗得发白的麻布药口袋,走到一棵刚刚开花的树下摘了起来。 “师兄师兄,今日你怎么对我这般好?真不告我状?也不罚我被医书啦?”杜若像只小麻雀似的,围着杜仲蹦来跳去,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杜仲认真的目光在树冠上搜寻着,手中不停地摘下哪些花舱饱满,颜色鲜嫩的槐花放进药袋里,被问得头疼,方道:“今日是你八岁生辰,爹爹已做好饭食为你庆生,无论今日你做了什么,均是可以免于责罚的。” 话音一落,杜若便一溜烟儿蹿出好远,之前理好的发髻又在风中凌乱了。杜仲无奈地摇摇头,继续釆着槐花。今日师妹虽不会受罚,明日可说不定了。爹爹一向对师妹严格,不许太过溺爱放任,说以后师妹找到自己的家,回归尘世间正常的生活,才不至于过分为难。可师妹已被家人遗弃在药王山脚下八年,不见任何人寻找,那以后又如何回归自己的家庭呢? 杜仲摇摇头,甩开这些杂念,继续采花。远远的小路尽头,传来师妹响亮的喊声:“师兄,我先回去看看师傅做了什么好吃的,看完就回来帮你!” 杜仲无奈一笑,目送杜若越走越远,白色的身影渐渐融入进初夏明媚的阳光里。 “啾啾啾……”小鸟亮着清脆的嗓子,唱着婉转的曲子,叫醒了黎明。太阳红着脸庞,穿过林间朦胧的雾气升了起来,给山林间这座竹屋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以为穿着葛布短打的中年男子正迎着初升的太阳打着拳,瘦削的手臂挥舞着的拳头却是虎虎生风,周围的树叶都被拳劲震落了下来。 杜仲起床后,一推开竹门,就看见了爹爹在院子里打拳,而青石板小院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竹枝扫帚扫过的丝丝划痕。 杜仲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走到爹爹跟前,拱手揖了长长的一礼,直起身来方道:“爹爹早,我这就打水去!” 杜蘅收拢拳势,整了整衣角,不慌不忙问道:“什么时辰了?” 杜仲低下了头,低声答道:“辰时一刻。” “哦——”杜蘅缓步踱至竹篱边的药草架旁,整理晾晒的草药,“平日里何时起床?” “卯时中……”杜仲的头垂得更低了,小麦色的脸庞上染上了朝霞的红晕。 “晚起了五刻钟,今日多担五桶水。”杜蘅一边整理药草,一边轻描淡写的说出惩罚。 杜仲一向习惯爹爹的严厉,只是拱了拱手,转身去屋檐下拿木桶。 身后传来杜蘅威严的声音,“把你师妹也叫醒,一起打水去,她三桶。” 杜仲脚步一顿,匆匆转过身来,瞪大眼睛望着爹爹,“师妹才八岁,也是由于昨夜过生辰玩得晚了一点儿,今日才睡了懒觉,望爹爹体谅,不要罚她!” “你也知道她已经八岁了,”杜蘅不为所动,“她太偷懒,又调皮,担水正好可以磨磨她跳脱的性子,这是为了她好,你不必多言!”说完一心投入整理药草中,再不理会杜仲。 知晓爹爹的性子,亦知此事再没有回旋的余地,杜仲转身走进屋子,去师妹的房间唤她。 阳光已经透过竹帘从窗口斜斜的探了进来,杜若却卷着被子睡得正香。莲藕般的胳膊从浆洗得雪白的被子里探出来,象牙色的棉布中衣被蹭至手肘,手腕上挂着一个淡青色的玉石铃铛,由一条红绳系着。红绳是杜仲送她的生辰礼物,玉石铃铛是杜蘅亲手打磨出来的,泡过苦艾汁,清凉驱蚊。 杜仲拉开被角,把杜若的手放回去,杜若转过身,继续睡。看着杜若打着小呼噜,红扑扑的脸蛋一鼓一鼓,散在脸庞的一缕发丝也跟着轻轻的飞舞,外表稳重的杜仲忽然玩心大起。轻轻捻起师妹的一缕发丝,在她的鼻子处扫来扫去。杜若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醒了过来。杜仲收回手背在身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传达爹爹的吩咐:“今日爹爹让你担三桶水,快起床与我一起吧!”说完转过身去。 “哇!我可以去担水了,师傅太好了!”杜若一声尖叫,从床上蹦了起来。杜仲一转过身来,就被扑了个满怀。 “师兄师兄,快帮我穿衣服,我要快一点儿去担水!”杜若抱着杜蘅晃来晃去,兴奋不已。 杜仲没有办法,只好把杜若从身上撕下来,把她放回床上站着,把旁边竹塌上的衣服拿过来,一件件替她穿上。自从杜仲能自己穿衣服后,也接手了杜若的衣服,实在不能指望杜蘅给他们穿。只要穿衣服时杜若乱动,杜蘅就会黑脸,总能把小小的杜若给吓哭,以至于只比杜若大三岁的杜仲,照顾起师妹来得心应手,穿衣服、扎发髻,都不在话下。 “师兄师兄,快把鞋袜拿来,我自己穿,你快给我梳头!”刚系好衣带,杜若就急不可耐的指挥着杜仲,只想快一点儿出门。 杜仲无奈,弯腰把鞋子提过来放在床前,让杜若穿鞋,自己拿起黄杨木梳帮她梳头发。杜若的头发十分柔顺,发量浓密,最适合用红绳扎两个圆圆的元宝髻。但今天要去山涧打水,怕她跑散了头发,便直接扎了一个粗粗的辫子,低低的垂在脑后,只在尾端系上了红绳做点缀。梳好一看,杜若倒像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娃了。 等杜仲放好梳子,杜若便拽着他冲出屋门,直奔屋檐下的木桶,一人提着一个往院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还不忘回过头来,冲理药材的杜蘅喊道:“师傅,我们打水去啦!”那响亮的喊声,惊飞了停驻在竹篱笆上栖息的小鸟,扑棱着翅膀飞进旁边的竹林里,消失不见了。杜仲和杜若的身影,伴随着杜若兴奋的笑声,消失在缀满晶莹露珠的杂草小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