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开了以后,沈桦升悄悄走到他床前,拖着声音问他:“是我的错吗...?” 沈桦南沉默地看着年幼的弟弟,看了很久。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一开始他那么讨厌的孩子在最危急的时候救了他的命,现在还觉得是自己的错。“桦升,对不起。” “什么?”他懵懂地看着哥哥。 “我破坏了你的幸福。”沈桦南低垂着眼睛,湿润的眼睛藏在纤长的睫毛下。 “我不懂...”小孩子迷茫地看着他。 “你讨厌我吗?”他用苍白无力的手摸了摸沈桦升的圆脸,原来他这么温暖,沈桦南以前却冷落他那么久。 “我喜欢你呀。” “为什么...” “你好好,总是给我买好吃的,半夜还给我掖被子...”沈桦升用小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我那时侯总是没有睡着呀,我在等你。”他低着头紧紧地抱住眼前这个孩子,原来有一个兄弟是这么暖心的,他现在才知道。弟弟的诞生不是为了分走他的父母,也不是为了分走他的幸福,而是上天赐给他的宝物。 沈桦升不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哥哥的身体慢慢恢复的那段日子里,他刚读一年级。家人都在担惊受怕,为了让沉闷的他们活跃起来,沈桦升每天放学后一个人带着足球回家,或是在儿童公园的沙地里跑跑跳跳,把自己弄成脏兮兮的样子傻笑,然后妈妈会责怪地笑骂他,用干净的毛巾给他擦干净,爸爸会关掉电视,喊他们去饭桌上一起吃饭,哥哥拿着书从房间里出来,在冰箱里找一瓶冰水递给他,只要能维持那样的日子就足够了。 家人出了事,最容易遭受打击而迅速早熟的,往往都是孩子。沈桦升那时侯偶尔跟沈桦南睡在一起,他能听到哥哥半夜艰难喘息的声音,感觉到哥哥疼得发抖,吓得睡不着觉。可是他们谁都不说,就那样默默装着,第二天一早,又是往常的样子。他们兄弟俩尽力把快乐的时光延到最长,尽管沈桦南的病在很在之前就有复发的迹象,可是他们都在梦里不愿醒来。 沈桦南在发病以后立即休学半年,高二开学那天早上,天下着朦朦胧胧的细雨,即使他发着低烧,也要回学校收拾自己的东西。身体虽然不像以前那么虚弱,但是也很快感到疲惫。他把黑色的伞压得很低,脑袋昏昏沉沉的,进了教学区刚放下伞,就听见背后一阵喧闹的声音。 “呜哇!对不起...” 他本懒得去看,还是忍不住无力地转过头来。娇小的女孩子扎着高高的马尾,显得很精神,又有点傻气,她被人撞倒,手里的书散落一地。大概是觉得尴尬,她羞得耳朵都红了,晃了几下就急忙从滑溜溜的地上爬起来。 奇怪的是,像她也在留意着沈桦南一样,他们居然对视上了。她的眼睛圆圆的,很明亮,呆呆地瞪着自己。沈桦南淡漠地回过头走了,那便是他和苗安童的第一次相遇。 高二校运会那天,沈桦南也来了学校,有同学拜托他帮忙画班里的海报。他静静地待在大本营里干完自己的事情,感到头晕了就趴下来休息。当意识渐渐消失,快要彻底晕倒在椅子上的时候,有人戳了戳他的手臂。 ”同学?...”红着脸的女孩子把他弄醒了。 沈桦南连她的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只能辨认出不是自己班里的女生,她的声音也被嗡嗡的耳鸣声盖住了,沈桦南一句也听不清楚,只能虚弱地摇头,又软绵绵地趴下去。结果她还不走,在旁边坐了一会,又叫醒他。 “你到底有什么事?”沈桦南烦躁地抬起头来,视线渐渐恢复清晰,眼前的眼睛水灵灵的女孩子,不就是在教学楼摔跤的那个吗。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苗安童。”她看着他笑了,有什么好笑的,自己又不是动物园里的猴子。 “能不能给你拍个照?”她在裤袋里掏出小小的相机,好像已经默认了他会答应。她难道是学校派的负责拍照的学生?他慌忙把头扭到一边,自己的脸色现在看起来一定差极了。但是在苗安童的哀求下,他最后还是得妥协,她看起来很开心,笑的时候露出了尖尖的虎牙,稚气还没有褪去。 沈桦南从此以后就对她有了印象,即使不知道她的年级和班级,也知道这个女孩子比他小,所有同级生都比他小,他是被时间遗落的那个人。 衣服上又开始有淡淡的医院消毒水味和药味,一袋袋的血液和血小板又输进他的身体里。他的手臂上有很多针孔留下的印记,有旧的,也有新的,由于扎针的次数太多,已经留下了不能褪去的痕迹。 “沈桦南,最近感觉怎么样?”刘医生拿着体检报告问他。 “嗯。” “‘嗯’是什么意思?”刘医生认真地看着他,他低着头沉默不语。“灰心丧气?” “有点。” “唉...你得坚强点,你妈妈同意了让你住院,你可能要再留级一年。” “...” “你不愿意也没用,对你的情况来讲休息一年比较好,到时候你恢复了再上学也不迟。” “还能恢复吗。”沈桦南平淡地讲,站起身来背起包走人。 “你要对得起你父母,别胡乱折腾自己。”刘医生拍拍他的肩膀,给他登记了一个病房,从此他又开始了漫长的住院生活。 当早晨睁开眼睛,四周又是死寂和苍白的墙壁,窗帘拉开一小条缝隙,就像监狱的窗口,他已经渐渐放弃抵抗了。桌面还放着自己的书包和堆成小山的练习册,那些东西仔细想来已经不再需要,让他感到快乐的绝对不是学习,他得抓紧时间干喜欢的事情,即使是虚度光阴也无所谓。 在老师和家人眼里,这被称为‘颓废’和‘堕落’,可是放纵自己却是他最后的渴求。沈桦南从小到大,从来规规矩矩,不干出格的事情,在亲戚邻居眼里永远是别人家的孩子,那其实都是为了让自己的优秀能被父母看到。如果自己拼劲全力也不能使他们感觉到一点点希望,倒不如趁早放弃。 ----- “恭喜你出院了,以后到了学校要多注意身体,别隔三差五就想我。”刘医生笑着递给他出院通知,沈桦南呆呆地看着白纸上一行醒目的小字--‘入院时已确诊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有轻微溶血症状,重度贫血,伴随肺部感染。经我院治疗后重度贫血转为中轻度,血小板数量上升「60(参考值101~320)」,可参与正常工作。’ 即将迎来的又是一批全新的同学,以前熟悉的大家都升上了高三,唯有他一人停滞不前。尽管沈桦南记人再厉害,也没有办法认住一批又一批潮水一样来来去去的陌生人,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转眼就能把自己遗忘。 上学那一天,沈桦南一本书也没有带。他把自己所有的美术工具都带上了,还有手机。老师不会管他,因为他们知道他是特殊的人,要特殊对待,凡事提醒就算了,不对他进行干涉。他吃力地把画具搬到教室里,那里有一个空座位,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角落里,视角很差,应该是没有人愿意坐的。视角同样差的隔壁的座位上是有点熟悉的女孩子,她扭过头,嘴巴惊讶地张得老大。 他记得她,却故意装出不完全不认识她的样子,冷淡地走到一旁坐下来。他感觉被这个女孩子握住了把柄,如果让同学都知道自己是个留级生,他们会怎样想呢?沈桦南没有体验过当差生的感觉,却有点莫名的期待,他的叛逆期比一般孩子来得有点晚。可是苗安童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对待一个新同学一样跟他聊天:“虽然你不记得我,但是我记得你,有机会跟你一起做同桌我很开心。” 说不在意苗安童是假的。他上课趴着睡觉的时候,常常会瞄一眼她在做什么,最后一排无疑是个开小差的好地方,尽管她很认真地盯着黑板,很认真地把笔记都抄下来,沈桦南还是能看出她的脑袋常常放空,只是机械地在听课。开学快一个月了,他们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苗安童有时候把头转过来,好像有什么要对他说的样子,可是看见他淡漠地低着头,又不敢开口。 苗安童真的很贴心,她会偷偷把自己的教科书书放在他的桌面,尽管起初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把书放回到她的桌面,但是后来他也会不解地翻开,发现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重点都用彩笔标注过。 沈桦南画画的时候会感觉到苗安童的目光总是往他的方向扫,并且盯的不是画纸,是他自己。他不习惯这种感觉,就把头低下,用长长的留海遮住眼睛,她只得失落地转回去,估计苗安童很想把他的留海一刀剪掉。 一天经过学校小卖部的时候,沈桦南留意到了门边的冰箱,那时侯正值夏季,他还穿着长袖的外套,感觉有点闷热,就犹豫着买了一瓶冰可乐。买了以后却不敢喝,慢慢等到可乐没那么冰,才啜了一小口。他很少喝可乐,其实汽水还是凉的,有点辣喉咙。他猛然间萌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又掉回去小卖部多买了两瓶,一口气全都喝下去。 结果很惨烈,他的头疼得炸裂,傍晚就胃出血,请假自己一个人慢慢走回家里,而不是去医院。他萌生了自杀的念头。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意识慢慢消失的时候,房门外响起悉悉簌簌的声音,沈桦升居然碰巧在那天来玩,“哥哥?...哥哥?”地叫着。沈桦南忍受剧痛猛地爬起来,狼狈地打通医院的电话。那种强烈的求生欲望是本能,在看见亲人的时候愈发强烈,当他又住进医院里的时候,就开始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丧气事情。 “新转进来那个大少爷又请假了!” “你说沈桦南?” “对呀。回家多爽,少上几天课他也不在意。” “但是他平时看起来也不听课吧...” “靠脸吃饭就行了,我其实也喜欢这种类型的。” “巧了,我们宿舍的人都这样讲!”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在饮水机旁边聊天,沈桦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拿着水杯站在旁边默默地听,之后冷淡地开口:“麻烦借一下。”她们才发现原来他就在身后,推搡着慌忙离开了。他努力告诉自己不在意别人的时候,就真的慢慢开始不去在意了,他渐渐变成一个不痛不痒的人,变成了他最讨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