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谨跪在地上,眼含热泪,却不知从何说起,重重磕了三个头顿于地,贾母悲声道:“谨哥,我的情急不是为了我自身尊荣,我已是古稀之年,荣华富贵一辈子,有何牵何挂,所虑者不过是贾家这满府儿孙,我这半生两子一女,唯你姑妈最受我珍爱,却早早的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父亲与二叔皆是无能之辈,贾家是指望不得他们,我唯愿待我百年后对老公爷有个交待罢!” 贾谨颤声回道:“此事皆为孙儿之过,孙儿无状,只请祖母责罚。” 贾母满脸热泪起身扶起贾谨,放声大哭,沈三七亦是热泪滚滚,到底记挂着贾母身体,勉强止了泪,劝住贾母。 贾母半晌收了悲意,笑对沈三七贾谨道:“常言说世上的人哪有不争执的理,唯有情真,方是意切,我以往盼谨哥儿与我这祖母赌气都想不得,今个倒也算得上如愿以偿。” 沈三七与贾谨皆是无言以对,贾母这话酸楚又自怜,实在让他二人不知如何劝慰。 贾母缓了缓神,方对沈三七贾谨道:“我知你们二人皆有主张,我已年迈,再不似盛年光景,我能做尽皆有限,今后荣宁二府全在你二人之手了。” 沈三七陪笑道:“祖母这话实在让孙儿无地自容,祖母辛劳大半辈子,本该清闲安度晚年,皆是孙儿无能,让祖母费心,孙儿实在愧莫能及,罪有大焉。” 贾母无力的轻抬了抬手,道:“七哥儿与谨哥儿都是好孩子,我是尽知的,不说这些了。” 贾母略想了想,凝色对贾谨道:“贾家与王家闹开来,世人皆知贾史王薛,薛家是不中用的,薛家主母又是王家的女儿 ,谨哥儿,看史家如何?” 贾谨正色道:“史家有两位舅爷,又是一门两候爵,四王八公喧喧赫赫赫,贾家与史家还是依着往常亲戚的礼罢,祖母放心罢,史家这门亲戚与王家不同,孙儿是认得。” 贾母心神方安了些,谨哥儿素来一言九鼎,既然许了诺,这话就错不了,贾母沉吟会子对贾谨道:“今个倒听说牛国公家的女儿蒙圣上青眼,竟要自宫外钦点入宫?” 贾谨眉目不动,意料之中的平静神色回贾母道:“祖母这下明白,孙儿会定要修园子了罢,陛下是不会忘了四王八公的。” “况”贾谨停顿方道:“国库内库匮乏,必要想个来银子的巧宗,又要世人王公贵族皆说好,祖母想想,这天恩浩荡,要从何处来?” 贾母大惊,长叹声,半晌方对贾谨道:“自元春加封贤德妃,我就在心里纳闷,青春正芳华时未得陛下恩宠,反年华已长,倒入了陛下青眼?府内上下大喜过望,皆是鼠目寸光之流,我倒不知该向谁说说心中的疑惑。原来竟是如此,当年我们这些公府接驾天子巡幸,何等荣宠,可谁又知道,这背地的苦处,仅咱们这几家世代老亲就向国库举债一千多万两银子,这银子是花给皇帝老爷看的,我们何曾落下什么,只落个无知小人眼中的荣宠罢了,若这银子不还,自是我们的福分,可这天下哪有此等便宜事?” 贾母摇摇头,苦笑道:“这笔账到底是要臣子来背,也罢,该还的还,该清的清,落个平安罢。” 沈三七笑着宽慰贾母道:“祖母不必劳心伤神,这些事让我与谨哥儿来办就是了,我们都是五尺之躯,累祖母年事高迈,要为子孙后嗣费心筹谋,实在不孝极了。” 贾母笑道:“我知你与谨哥儿都是好的,只是这等生死大事,让我如何安得下心。” 正在这时,有丫鬟来报道是史家两位舅爷来了,要来拜见老祖宗。 贾母点点头应下,丫鬟忙忙赶回传话相请,未多时,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联袂而来,保龄侯本是史候嫡次子,因长兄英年早逝,被当今恩赐袭了长兄之爵,他与忠靖候皆是征战沙场之将,二人眉目间遮掩不去的杀伐之气,英武十足。 保龄候笑对贾母道:“本要来探望姑妈,偏听说两个大侄儿家来了,我这做表叔的原想摆摆长辈的谱,端端架子,谁料到,这两个大侄儿竟是个大忙人,左等右等等不来,侄儿想着,也别在家干等了,三弟今日回来,湘云又闹着要来见姑妈,我一并带了来。” 这保龄候说起话来,玩笑不拘,甚是洒脱,贾母忙命人请了坐,贾谨与沈三七上前请安行礼见了长辈。 贾母大笑对保龄候道:“七哥儿谨哥儿原说要去史家,是我拦了的,我深知二哥儿的性子,是再等不得的。” 贾母又笑道:“七哥儿你是认得的,谨哥儿这是你二表叔,寡言的那位是你三表叔。” 贾谨端正再对二人行了拜见长辈的礼节。 保龄候上下审视贾谨番,并不免礼,认真看贾谨行完全礼,方虚情假意道:“贤侄不必多礼,快请起身罢。” 贾母沈三七嘴角抽动,实在无语,贾母对这个内侄的性子,已经麻木了,打小就是如此,玩世不恭,虚长了这几十年,这性子是改不了的,沈三七笑着对保龄候道:“表叔还是这般爽快的性子,实在令侄儿钦佩。” 保龄候佯怒道:“好你个七哥儿,我不说怪你失仪长者之过,你这混小子,倒来敢打趣我,实在该打。” 沈三七谦逊笑道:“是侄儿妄言无状,还请表叔高抬贵手,好歹宽恕侄儿这回。” 保龄候作高深状道:“也罢,今个我的亲兵不曾跟来,若要教训你,倒要累得他们费些腿脚,你知错,又诚心悔过,我今儿就饶你这回罢。” 忠靖候完全没有给自家亲哥圆场的意思,认真的对保龄候道:“二哥,不必担心,弟弟的亲兵是带了来的,若二哥要使唤,尽管随意吩咐就是了。” 这拆台的水准何其精准,生生把保龄候噎个半死,保龄候正喝茶呢,直接喷了,保龄候怒瞪这个没眼色的三弟一个大眼刀,沈三七忙掩笑送上锦帕,贾谨捧上新的茶水。 贾母坐锦榻之上失笑摇头,忙吩咐丫鬟取常服来,保龄候忙笑对贾母道:“姑妈不必急,无碍的,并不曾湿了衣衫。” 贾母笑着并不信他,只吩咐丫鬟去后楼取国公爷旧年的新衣来。 摊上这么个耿直认真的三弟,保龄候真真哭笑不得。 保龄候苦笑对沈三七道:“好个七哥儿,老子为你倒要经这些繁琐。” 沈三七笑着上前对保龄候道:“皆是表叔疼侄儿,侄儿多年未曾拜见表叔,失礼至极,好容易见了表叔,倒让表叔为难了,表叔不必为难,该领的打侄儿尽该受了,失礼长辈,实在罪大过极。” 保龄候佯怒道:“你这是要吃定了老子不忍心打你,既然这么着,真该好好教训你才是正理。” 沈三七上前陪了半车好话,温言软语劝了半天,保龄候面上方松了神色,保龄候忽看一旁安静的贾谨道:“谨哥儿是个贵主,原是嫡亲的表侄,我今个倒是头一次见。” 贾谨闻听此犀利之言,心平气和,不卑不亢道:“侄儿年少不见外人,外傅便尊长之命,隐姓埋名出外游历,安渡劫数,现已回府,竟未前去拜见表叔,实在失礼。” 保龄候缕了缕胡子,对忠靖候道:“三弟,你怎么说。” 忠靖候直言不讳道:“谨哥儿已然知错,且有情由,有何可多说的。” 保龄候语塞,他就知道,指望不上三弟这耿直之人,三弟已干脆说了无可怪责之处,他这个二表叔若是再问责贾谨,便是倚老卖老,况史家又不是贾谨正经叔侄,张家才是贾谨嫡亲的母舅家呢。 保龄候便不再就此事多言,正色对三七贾谨道:“才满城风雨,说是王家的管事死在了贾家门上,王家家主与谨哥儿理论不成,怒冲冲离去,倒不知道这中间可有什么难言之隐,咱这几家,细说起来,都是故亲老旧,若是误会小事,大动干戈,反倒平白无故让世人耻笑胡诌。” 沈三七神色自若笑回保龄候道:“表叔说的在理,只这中间情由,世人只看表象,哪知内里阴私之事,我与谨哥儿已经到大理寺并京天顺府上了状子,这公道请两府衙来断罢!” 沈三七皱了皱眉对保龄候道:“王世叔权高位重,这行事章法别具威仪,王家的管事死在贾家门子上,王世叔不问个中缘由,不问此案事非经过,到了贾家对我和谨哥儿,厉言命行了结此案,王世叔此等行径,哪里是荣宁二府放在眼里,这心里自然不会顾惜贾王世代老亲的交情了。” 沈三七甩了甩衣袖,正色凛然道:“此等所为,漫说是谨哥儿,便是侄儿也难以从命,此等人命关天之事,若是日后不被人翻案是贾家的福分,可若是被人翻了案,贾家的百世清名毁于一旦,待那时,天下悠悠之口,吐口唾沫星子都能将荣国府给淹了,人言可畏,贾家自认清白身,若要分辨,倒要与谁辩去?” 保龄候点了点头道:“此事若说起来,也是这个正理,我又听说,府上的二太太身体不好,告病休养,倒是好事,我还以为是王节度使惦记兄妹之情,有意难为你们两个小人儿,你们是后辈子弟,不好与王节度使分说,那王节度使位高权重,我与三弟深恐王家以权欺压两位表兄,特来为你们立威站脚,这么说来,我与三弟倒是多了心。” 沈三七笑道:“表叔的爱惜之意,我与谨哥儿是深知的,表叔放心罢,表叔与贾家是嫡亲的血脉厚谊,侄儿岂有相忘轻慢之理,尚未前去拜见表叔家,皆是我们二人倚仗表叔疼爱侄儿,家中琐事尚未整理齐当,表叔放心罢。” 保龄候笑道:“这么说来,我方才的问罪,倒成了我这个长辈不宽和了。” 不待沈三七分辨,保龄候笑着起身对贾母道:“侄儿尚有要务在身,不便久留,改日再来拜见姑妈。” 贾母素知保龄候干脆利落的秉性,并不多劝,笑着应了。 保龄候与忠靖候走了两步,忽止了步,仿佛随意说了句,对贾谨道:“有句话要嘱咐侄儿,我前日曾偶遇一位云游的高僧,说了些什么天命之人,荒诞不经的话。” 沈三七笑看贾谨,贾谨闻言并不惊讶,听完行了礼方温言道:“侄儿倒也有句诗说与表叔听。” 贾谨神色肃然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保龄候若有所思,半晌方大笑出声,对贾母拱了拱手道:“谨哥儿聪慧,非愚侄所能及也,这都是姑妈的福分。” 不待贾母谦让,匆忙带着忠靖候踏步而去,沈三七与贾谨送至中门,待两位侯爷上了马方转身回来。